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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日夜(2)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籃裡一團銀白的粉絲,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滿意地端端正正捧著個朱漆盤子,裡面矗立著一堆壽麵,巧妙地有層次地折迭懸掛;頂上的一撮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紮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髮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著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隻絆子裡穿進一根藍布條,便於提攜。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著有點髒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係的,「心連手,手連心」。

  肉店裡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著肉,猛一看就像在那裡剁著紅腫的手指。櫃檯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娼妓罷,現在是老鴇,或是合夥做生意的娘姨。頭髮依舊燙得蓬蓬松松擄向耳後,臉上有眉目姣好的遺跡,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麼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紛被著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著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會,翹起兩隻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隻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老闆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袋裡,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地綁了起來;她掙扎著,頭往前伸,瞪著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裡她還可以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噢!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裡就是伊屋裡──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裡也並沒有那親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裡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裡吐口痰,明知無濟於事。那親戚銜著旱煙管,穿短打,一隻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閒話倒也(勿要)去講伊咾……」然而她緊接著還是恨一聲:「噢!儂阿哥囤兩塊肉皮儂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牆上一指;板壁高處,釘著幾枚釘,現在只有件藍布圍裙掛在那裡。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裡娓娓唱著申曲,也是同樣的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個女人在那裡發言,然後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裡栩栩遊著。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牆,紅磚上漆出來栳栳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校園裡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後的瑩白的天,將微欹的樹幹映成了淡綠的。申曲還在那裡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淒涼……」第一句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著個網袋,裡面瓶瓶罐罐,兩隻洋瓷蓋碗裡的豆腐與甜麵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著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著挽著,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彷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菜蔬往廚房裡一堆,就坐在書桌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快的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塗改之後成為這樣:──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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