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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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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裡,第二年生了黴,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裡。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於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對象。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它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後,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裡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裡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裡,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裡直接滑到盤子裡,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乾淨,和她家裡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裡。各方面已經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裡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於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放著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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