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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3)


  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點頭播腦的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袴帶,搖搖晃晃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子,口裡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裡走來。一面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語未完,只聽見隔壁的木器砰訇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了,只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牆。

  那邊彷佛是站住了腳。王俊業抱怨道:「你搽了什麼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為了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業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說著,只聽見撒啦一聲,彷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只見王俊業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

  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斗櫥的鑰匙。」曲曲一言不發,上樓去了。

  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麼!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

  曲曲掉過臉來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裡!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籐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來,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

  曲曲笑道:「以後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免得氣壞了爸爸。」

  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

  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醜便丟在外面,也不幹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鑽到姚先生心裡去。他紫漲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髮,開櫥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裡和王俊業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錯,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別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它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范,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過了一陣安靜日子。

  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於娘家面子有損。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曲,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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