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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10)


  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髮,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眯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臺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復,也就更為香甜。

  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准到。幾點鐘?」哆玲妲道:「准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慄。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臺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待在旅館裡。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

  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草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

  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裡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地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罷?」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墨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裡髣髴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

  羅傑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裡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采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裡,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層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利害呀,我勸你!」

  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裡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裡,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蜢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裡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裡來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裡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

  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的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隻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

  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彷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路上他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僕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僕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

  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撚開了電燈。穿堂裡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裡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彷佛是一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直沖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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