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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8)


  巴克對他的眼睛裡深深地看了一眼,彷佛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為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的手裡……」羅傑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裡,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作他們胡思亂想的數據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些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岳母帶了女兒四下裡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閒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袴袋裡,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彷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了法麼?」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它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鐘,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裡除了鐘擺的滴嗒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巷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麼?

  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裡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裡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巴克走了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著,依然把兩隻大拇指插在袴袋裡,其餘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跟著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踮動。他借著這聲浪,蓋住了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了。

  他離開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可是,究竟東方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著他的工作的年輕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宜於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裡紅著,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夏天,你爬過黃土的壟子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秋天和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乾。山風、海風,嗚嗚吹著棕綠的、蒼銀色的樹。你只想帶著幾頭狗,呼嘯著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裡進步著,但是他從來不看新的科學書籍與雜誌;連以前讀過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現在用的還是十五年前他所採用的教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聽講的筆記,他仍舊用作補充材料,偶然在課堂裡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氮氣的那一課有氮氣的笑話,氫氣有氫氣的笑話,氧氣有氧氣的笑話。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的看得起自己罷?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但是,無論如何,把一千來個悠閒的年輕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裡,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並沒有礙著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愫細,那黃頭髮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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