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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6)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個慌慌張張,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注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有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裡,坐在床上看牆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甜白暗龍仿古的瓷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矮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臉。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僕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吧?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裡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裡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裡。今天不是週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復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僕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啊!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您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裡,彷佛是發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胡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遼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的簡直不象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臺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彷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

  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的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

  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裡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臺的鐵闌幹上。陽臺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只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闌幹,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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