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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11)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彷佛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些眩暈。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嗇的人!」喬琪道:「我給你快樂。世上有比這個更難得的東西麼?」薇龍道:「你給我快樂!你折磨我,比誰都厲害!」喬琪道:「我折磨你麼?我折磨你麼?」他把手臂緊緊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太陽忽然出來了,火燙的曬在他們的臉上。喬琪移開了他的嘴唇,從袴袋裡掏出他的黑眼鏡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會有月亮的。」

  薇龍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的注視著他的臉。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裡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眼鏡裡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喬琪伸出手去攬她的肩膀,她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他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做聲,便柔聲問道:「薇龍,你怕什麼,你怕我麼?」薇龍斷斷續續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說到這裡,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喬琪輕輕地搖著她,但是她依舊那麼猛烈地發著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說道:「我可不是瘋了!你對我說這些無理的話,我為什麼聽著?──」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復無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臺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裡水沸了,嗗嘟嗗嘟的響。這崎嶇的山坡子上,連采樵人也不常來。

  喬琪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他怕蛇,帶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了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急忙又撚滅了它。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袴腳上,又癢又痛。正走著,忽然聽見山深處「呼嘔……」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了,彷佛有誰被人叉住了喉嚨,在那裡求救。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仍舊毛骨悚然,站住了腳,留神諦聽。歇了一會,又是「呼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了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家的花園裡穿過去罷。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他攀藤附葛,順著山崖子向下爬。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家,卻是從小頑皮慣了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爬到離平地一丈來高的地方,便聳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後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著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鐵門邊,卻倚著一個人。喬琪吃了一驚。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袴。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不是睨兒是誰呢。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他稍稍躊躇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向她走來。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了個照面。喬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嚇了我一跳!」睨兒拍著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噯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嚇掉了!」她眯著眼打量了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喬琪涎著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麼?」睨兒道:「少奶約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了夜去。你這會子幹嗎鬼鬼祟祟往外溜?」喬琪伸手去觸了一觸她腦後的頭髮,說道:「辮子沒紮緊要散了。」說著,那只手順勢往下移,滑過了她頸項,便到了她的脊樑骨。睨兒一面躲閃,一面指著他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我待要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了我們姑娘的面子。」喬琪笑道:「掃了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這裡頭還礙著你呢!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裡做什麼?」睨兒並不理睬他這話,只管狠狠瞅著他,接著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了睇睇還不罷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給她們報仇麼?黑夜裡攔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財害命?」睨兒啐了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財?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喬琪連忙追了上去,從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別生氣。這兒有些小意思,請你收下了。」說著便把閑著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裡去,掏出一卷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裡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睨兒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了。忙了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兒扣著鈕子,咕嚕著,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閒情逸致在露天裡賞月。」便向屋子裡走。喬琪在後面跟著,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湊在她頸窩裡。睨兒怕吵醒了屋裡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地朝後一踢,踢中了喬琪的右膝。喬琪待叫「噯喲」,又縮住了口。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喬琪一鬆手,睨兒便進門去了。喬琪隨後跟了進來,抬頭看她嫋嫋的上樓去了;當下就著穿堂裡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著眉,撣一撣膝蓋上的黑跡子,然後掩上了門,跟著她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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