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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9)


  兩人在客廳裡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執意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裡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龍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裡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

  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

  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裡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裡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點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裡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這一天,薇龍和梁太太同赴一個晚宴,座中佳賓濟濟,也有喬琪喬,也有司徒協。席散後,梁太太邀司徒協到她家裡來看看浴室牆上新砌的櫻桃紅玻璃磚;司徒協原是汕頭搪瓷業巨頭,她願意得到內行的批評。當下她領了薇龍,乘司徒協的汽車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那時正是初夏,黃梅季節的開始。黑鬱鬱的山坡子上,烏沉沉的風卷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遍山的肥樹也彎著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三個人在汽車裡坐著,梁太太在正中;薇龍怕熱,把身子撲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著濕風,狂吹了一陣,人有些倦了,便把頭枕在臂彎裡。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麼一個特別的習慣,他略為用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裡,靜靜的一會,然後抬起頭來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於母性愛的反應。她想去吻他的腦後的短頭髮,吻他的正經地用力思索著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皺了的地方;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心裡熱著,手腳卻是冷的,打著寒戰。這冷冷的快樂的周流,抽搐著全身,緊一陣,又緩一陣;車窗外的風雨也是緊一陣,又緩一陣。

  薇龍在這種狀態中,哪裡聽得見梁太太和司徒協的對話。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說時,把一隻玉腕直送到她臉上來,給她賞鑒那一隻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鐲。

  車廂裡沒有點燈,可是那鐲子的燦燦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都照亮了。薇龍呵喲了一聲。梁太太道:「這是他送給我的。」又掉過臉去向司徒協撇撇嘴笑道:「沒看見這麼性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獻寶似的獻了出來!」薇龍托著梁太太的手,只管嘖嘖稱賞,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的一隻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薇龍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只管把手去解那鐲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榫的機括。她急了,便使勁去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

  司徒協連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龍小姐,你不能這樣不賞臉。你等等,你等等!我說來由給你聽。這東西有一對,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隻送了你姑媽,這一隻不給你給誰?送了你姑媽,將來也是你的,都是一樣。你別!你別!你不拿,暫時給姑媽收著也好。」薇龍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長輩賞你的東西,拿著也不礙事,謝一聲就完了!」又輕輕踢了她一腳,湊在她耳朵邊上罵道:「說你沒見過世面,越發的小家子氣起來了!」薇龍忍住了氣,向司徒協笑道:「真是謝謝您了,可是我還是──」司徒協連連說道:「不必謝!不必謝!都是自己人。」說著,把她的手搖撼了幾下,便縮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說笑起來,薇龍岔不進嘴去,一時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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