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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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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裡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里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裡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胡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裡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袴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裡其它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點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裡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裡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裡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裡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閒、無所謂時間。衣櫥裡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裡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倖,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裡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倖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裡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發,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髮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淨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裡練習,他們教會裡的人,看了太鮮豔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言尋出一件姜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麼?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裡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 薇龍歎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念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念出些成績來。」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裡教書,淨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裡算到哪裡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裡,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裡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 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麼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裡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裡那個姓盧的,拍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 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裡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裡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裡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裡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裡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裡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裡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 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裡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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