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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3)


  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裡,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裡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閒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裡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裡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裡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裡立著,發了一回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裡去。抬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回廊,在客室裡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乾淨,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婦人家,再加上樑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裡,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

  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裡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裡有人高聲叱駡,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裡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裡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裡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裡,卻是中國舊式佈置,白粉牆,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罇,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裡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裡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髮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臉上,彷佛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裡,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裡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裡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穀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裡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裡盯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裡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裡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裡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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