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傳奇 | 上頁 下頁 |
金鎖記(12) |
|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裡去。次日,在公園裡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彷佛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 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裡,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裡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 Long 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袴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裡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裡,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裡。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薑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裡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久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裡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 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裡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裡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裡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