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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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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薑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 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受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仗,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塌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啃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羣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裡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胡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跘跘,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裡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胡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衖堂裡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羣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袴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彷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衖堂裡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裡,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裡。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 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裡,弄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兒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干係!」正說著,只見長安猛可裡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裡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渾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薑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裡,在煙榻上躺下了。屋裡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裡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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