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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蒸·阿小悲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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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琴兩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歸折碗盞,嘟囔道:「我們東家娘同這裡的東家倒是天生的一對,花錢來得個會花,要用的東西一樣也不捨得買。那天請客,差幾把椅子,還是問對門借的。麵包不夠了,臨時又問人家借了一碗飯。」阿小道:「那她比我們這一位還大方些。我們這裡從來沒說什麼大請過客,請起來就請一個女人,吃些什麼我說給你聽: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難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來的,還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他有個李小姐,實在吃不慣,菜館裡叫了菜給他送來。李小姐對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現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個不及一個,越來越不在乎了。今天這一個,連哥兒達的名字都說不連牽。」秀琴道:「中國人麼?」阿小點頭,道:「中國人也有個幾等幾樣……妹妹你到房裡來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禮,一副銀碗筷,曉得他喜歡中國東西,銀樓裡現打的,玻璃盒子裝著,玻璃上貼著紅壽字。」秀琴看著,嘖嘖歎道:「總要好幾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房裡,像紙煙的煙的迷迷的藍。榻床上有散亂的彩綢墊子,床頭有無線電,畫報雜誌,床前有拖鞋,北京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大小紅木雕花兒,一個套著一個。牆角掛一隻京戲的鬼臉子。桌上一對錫蠟臺。房間裡充塞著小趣味,有點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把中國一些枝枝葉葉銜了來築成她的一個安樂窩。最考究的是小櫥上的煙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樣,吃各種不同的酒;齊齊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紅漆藍漆綠漆的蛋形大木塞。還有浴室裡整套的淡黃灰玻璃梳子,逐漸地由粗齒到細齒,七八隻一排平放著。看了使人心癢癢的難過,因為主人的頭髮已經開始脫落了,越是當心,越覺得那珍貴的頭髮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牆上用窄銀框子鑲著洋酒的廣告,暗影裡橫著個紅頭髮白身子,長大得可驚的裸體美女,題著「一城裡最好的」。和這牌子的威士忌同樣是第一流。這美女一手撐在看不見的家具上,姿勢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著一身骨骼,那是棒冰似的,上面凝凍著冰肌。她斜著身子,顯出尖翹翹的圓大乳房,誇張的細腰,股部窄窄的;赤著腳,但竭力踮著腳尖彷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兒面」,一雙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著畫外的人,不樂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於也沒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緻的乳房大腿蓬頭髮全副披掛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兒把店裡的衣服穿給顧客看。 她是哥兒達先生的理想,至今還未給他碰到過。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煩,那也就犯不著;他一來是美人遲暮,越發需要經濟時間與金錢,而且也看開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來主張結交良家婦女,或者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餘的羅曼史,也不想她們劫富濟貧,只要兩不來去好了。他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他在賭臺上總是看看風色,趁勢撈了一點就袋了走,非常知足。 牆上掛著這照片式的畫,也並不穢褻,等於展覽著流線型的汽車,不買看看也好,阿小與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願顯得她們是鄉下上來的,大驚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東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這樣癡心的女人!」她還在那裡記掛李小姐,彎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氣喘吁吁說:「會得喜歡他!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面包票,我領了一隻麵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上海這地方壞呀!中國人連傭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服泡在水裡,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塌糊塗,他這也不說什麼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汙,像今天這個女人──怎麼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塌的什麼藥,被單上稀髒。」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著指頭想心思。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討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麼?」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裡!」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說你,這麼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裡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嘰咕些什麼,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將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別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裡頭我要一隻金戒指。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你看喏,他們拿只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摜!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麼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鬧。她說:「其實你將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兒弄金子去?」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傴僂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異著。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烤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氣。 秀琴又歎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裡裝了地板……我心裡煩得要死!聽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麼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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