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傳奇 | 上頁 下頁
紅玫瑰與白玫瑰(6)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鈴響了,許久沒人來接。他剛跑出來,彷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裡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嬌蕊彷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他便就近將電燈一撚。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袴,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襯得屋裡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黯黃的燈照裡很像一節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脅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扣上。其實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關情。她扭身站著,頭髮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彷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一隻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

  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牢,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著電話機。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躲著他,不等她開口,先搶著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話──是有那種女人的。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麼?」她隨隨便便對答著,一隻腳伸出去盲目尋找拖鞋。振保放了膽答道:「不知道──沒嘗過。」嬌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還是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踏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裡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著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踏啦踏啦往房裡走,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麼?……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著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裡電燈啪拍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著,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裡,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略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裡的衣架上的,卻看不見。他尋了半日,著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鉤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著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裡看了一眼。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著只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撅吸殘的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掉它,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彷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裡那只。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裡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兒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裡彈鋼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裡,在陽臺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振保跟著琴哼起那只歌來,她彷佛沒聽見,只管彈下去,換了只別的。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

  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著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彷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櫈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戛然停止,她嫺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嫺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發的時候他在頭髮裡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著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著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著旁人的飯,住著旁人的房子,姓著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對象,比他本身的重量要重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振保笑道:「你心裡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一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保起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