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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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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道:「佟先生,別儘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彷佛在那裡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藥?」王太太只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上去道:「在哪裡?」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裡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去了。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蘋果。 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欠大方。」 嬌蕊鼓著嘴,一把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返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裡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裡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麼,就是什麼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 振保當著她,總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著便踱到陽臺上來。冷風一吹,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的。他心裡著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屍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裡,就彷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麼會淨碰見這一類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不罷?純粹的中國人裡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 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裡。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麼?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兒,由著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至於這樣。……振保抱著胳膊伏在闌幹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是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悽惶。 士洪夫妻一路說著話,也走到陽臺上來。士洪向他太太道:「你頭髮幹了麼?吹了風,更要咳嗽了。」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把頭發抖了一抖道:「沒關係。」振保猜他們夫妻離別在即,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先去睡了。篤保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到學校裡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兩人握手說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隻手握著電話聽筒替他開門。穿堂裡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衣架子底下擱著的一隻皮箱也沒有了,想是業已動身。振保脫了大衣掛在架上,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聽電話。」振保便留了個心。又聽嬌蕊問道:「是悌米麼?……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裡等一個男朋友。」說著,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麼要告訴你?……哦,你不感興趣麼?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麼?……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闖了來。」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就到屋裡去,他弟弟不在屋裡,浴室裡也沒有人。他找到陽臺上來,嬌蕊卻從客室裡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舊書攤上買到。」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彷佛她剛才所佔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裡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份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她道:「進來吃杯茶麼?」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裡去,在桌子旁邊坐下,執著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著兩份杯盤。碟子裡盛著酥油餅乾與烘麵包。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振保躊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麼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麼?」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吃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蕊起身撳鈴,微微飄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裡呯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麼客人,你這樣記掛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截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蕊。」她把那張紙雙折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著餅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著,聚精會神考慮著盤裡的什錦餅乾,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他的時候,並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麼?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阿媽送了綠茶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裡。他兩眼望著茶,心裡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有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是犯不著。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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