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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鸞禧(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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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姊姊棠倩沒有她高,而且臉比她圓,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潑的,活潑了這些年還沒嫁掉,使她喪失了自尊心。她的圓圓的小靈魂破裂了,補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無情,但仍然笑著,而且更活潑了。老遠看見一個表嫂,她便站起來招呼,叫她過來坐,把位子讓給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悄悄地問,門口立著的那招待員可是新郎的弟弟。後來聽說是婁囂伯銀行裡的下屬,便失去了興趣。後來來了更多的親戚,她一個一個寒暄,親熱地拉著手。棠倩的帶笑的聲音裡彷佛也生著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著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儐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裡慢慢飛著的燕的黑影,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這一切都跟著高升發揚的音樂一齊來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後,證婚人致詞了:「兄弟。今天。非常。榮幸。」空氣立刻兩樣了。證婚人說到舊道德,新思潮,國民的責任,希望賢伉儷以後努力製造小國民。大家哈哈笑起來。接著是介紹人致詞。介紹人不必像證婚人那樣地維持他的尊嚴,更可以自由發揮。中心思想是:這裡的一男一女待會兒要在一起睡覺了。趁現在儘量看看他們罷,待會兒是不許人看的。演說的人苦於不能直接表現他的中心思想,幸而聽眾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說畢竟太長了,聽到後來就很少有人發笑。 樂隊又奏起進行曲。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賓客吶喊著,把紅綠紙屑向他們擲去。後面的人拋了前面的人一身一頭的紙屑。行禮的時候棠倩一眼不霎看著做男儐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紅綠屑脫手向他丟去。 新郎新娘男女儐相去拍照。賀客到隔壁房裡用茶點。棠倩非常活潑地,梨倩則是冷漠地,吃著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來了,樂隊重新奏樂,新郎新娘第一個領頭下池子跳舞。這時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圍攏來看。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著慎重的微笑,彷佛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沒有人請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舊一直笑著,嘴裡彷佛嵌了一大塊白瓷,閉不上。 棠倩梨倩考慮著應當不應當早一點走,趁著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正要走,她們那張桌子上來了個熟識的女太太,向她們母親抱怨道:「這兒也不知是誰管事!我們那邊桌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照理每張桌上應當派個人負責看著一點才好!」母親連忙讓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潑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棠倩梨倩無法表示她們的鄙夷,唯有催促母親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婁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換了一副眼鏡,認不清楚她們是誰,及至認清了,也只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裡理直氣壯地皺著眉了。 因為婁家是絕對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幾個至親在座,也沒有鬧房。次日新夫婦回家來與公婆一同吃午飯,新娘的父母弟妹也來了,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裡,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像背後撐著紙板的紙洋娃娃。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彷佛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滿意,決定以後再租了禮服重拍。 飯後,囂伯和他自己討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並排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著自己的雪青的襪子,卷到膝蓋底下。後來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裡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煙,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著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回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著,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轎夫在繡花襖底下露出打補丁的藍布短袴,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墵子裡探出頭來的肉蟲。轎夫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為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裡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當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討,一隻手肘抵在爐臺上,斜著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結了婚覺得怎麼樣?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很好。」說過之後臉上方才微微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一九四四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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