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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5)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現在才送來!正趕著人家有客在這裡!」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儘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撒撒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裡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裡,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裡,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求懇、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自衛地瞪眼望著牆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著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造得馬虎,牆薄。」

  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迭鈔票放在爐臺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後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鬍鬚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歎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裡頭熱氣熏著,怕把顏色熏壞了。」她試著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

  敦鳳望著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幹坐著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裡待不住。說起來這家裡事無論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衖堂裡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來,指著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你看這個,這個,什麼都霸在她房裡!你看連電話,冰箱……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裡牆壁不厚,唯恐浴室裡聽得見,不敢順著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裡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我也敷衍著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著跑跑腿,家裡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著身子,兩肘撐著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裡,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從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於婚姻外的關係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

  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於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她執著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著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隻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於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裡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隻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搥,一隻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著搥著,孩子氣地鼓著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裡,單只露出一雙眯嬉的眼睛來,冷眼看著敦鳳,心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著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著我什麼!」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裡是真的。」敦鳳歎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你可以問他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麼會不多心呢?」

  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裡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裡不過掛個名。等於告退了。家裡開銷,單只幾個小孩子在內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著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裡用的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您要幾個錢,買兩疋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面,黏團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一來就抗著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著敦鳳,微笑聽她重複著人家哪裡的「太太,太太」,心裡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燙衣裳罷?」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裡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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