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臥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麼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幹什麼?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裡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著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裡浸上一片。世鈞看表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櫃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嚜!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裡。」世鈞只得在口袋裡姑且掏掏試試,裡裡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啊!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著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喂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櫃子裡第二個抽屜裡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裡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麼,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櫃子把那只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併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裡,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裡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裡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像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裡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著的!一桶桶的水草裝著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闆,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麼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後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麼?」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麼。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麼,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闆。」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麼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幹嘛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於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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