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九九


  他們回到自己的住宅裡,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有一片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溜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裡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向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你看這地上搞得這樣,螞蟻來慣了又要來的,明天人家來了看著像什麼樣子?我這兒拾掇都來不及。」

  她本來騰出地方來,預備留叔惠在書房裡住,傭人還在打蠟。家裡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絆得人差一點跌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狗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記著明天把它拴在亭子間裡。」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只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住著,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來,合家大小都覺得稀罕。

  二貝與狗跟著世鈞一同上樓,走過亭子間,世鈞見他書房裡的一些書籍什物都搬到這裡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正說著,那狗已經去咬地下的書,把他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搬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裡,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哇哇的直哭,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就給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世鈞只顧忙著把雜誌往一旁箱子上搬。翠芝蹙額道:「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瓶錢獷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我們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也讓他換換口味。」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

  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來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道:「咦,你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麼?」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那天,她覺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著她的手的情景。這時候想起來,於傷心之外又有點迴腸盪氣。她總有這麼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出國也是為了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世鈞把書籍馬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不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裡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瞭解她的用意,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走到書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大掃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裡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天已經黑了,他們八點鐘還有個飯局,也是翠芝應承下來的。世鈞忍不住屢次看鐘,見女傭送晚報進來,便道:「李媽你去把書房家具擺擺好。」李媽道:「我擺的怕不合適,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翠芝終於大包小裹滿載而歸,由三輪車夫幫著拿進來,除了酒還買了一套酒杯,兩大把花,一條愛爾蘭麻布桌布,兩聽意大利咖啡,一隻新型煮咖啡的壺。世鈞道:「你再不回來,我當你忘了還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點忘了。早曉得打個電話去回掉他們。」世鈞道:「不去頂好──又得欠他們一個人情。」翠芝道:「幾點了?應該早點打的。這時候來不及了。」又道:「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就先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我這兩天倒正在這兒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

  翠芝不作聲了,忙著找花瓶插花,分擱在客室飯廳書房裡。到書房裡一看,便叫道:「噯呀,怎麼這房間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都不管,怎麼不叫他們把東西擺好呢?李媽!陶媽!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簡直離掉我就不行!」捧著一瓶花沒處擱,又捧回客室,望瞭望牆上,又道:「早沒想著開箱子,把那兩幅古畫拿出來掛。」世鈞道:「你要去還不快點預備起來。」翠芝道:「你盡著催我,你怎麼坐這兒不動?」世鈞道:「我要不了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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