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八八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面曬著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想著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裡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裡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像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佛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裡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迭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豫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倚賴著她生活,她好像還余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閒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裡,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著,她忽然腦筋裡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裡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裡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點餘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像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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