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八七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趔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裡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裡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裡,他歎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裡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裡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裡掏出一迭鈔票來,向張媽手裡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裡,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裡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裡診治著,既然有曼楨在那裡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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