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四七


  他小公館裡的電話是裝在臥室裡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麼,背後卻向他母親誇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於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裡的人緣並不怎樣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著。但是在這裡,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著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裡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賬房先生有什麼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胡塗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裡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裡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著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裡來,笑著:「老磨著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裡!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麼,忽然犯起彆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著頭揪著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裡卻很難過。中年以後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地對他母親說一說,他母親苦苦地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於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家裡去。住在小公館裡,實在很彆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裡,都由他母親陸續地帶到這裡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瞭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著老頭子把鐵箱裡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著臉,一聲也沒言語。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累了?」嘯桐道:「那沒關係,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給他鬧,心裡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後再來。」沈太太嘴裡答應著,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裡都想著:「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的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裡,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著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裡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僕人們都在那裡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裡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著:「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

  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裡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世鈞聽了,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汽車彷佛來得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你上去說一聲。」那女傭便道:「你怎麼不去說?是你打電話叫來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說一聲!怕什麼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結果還是由李升跑到客室裡來,垂著手報告道:「二少爺,車子來了。」

  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裡,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裡面高聲說道:「怎麼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太太道:「便當──告訴你,沒這麼便當!」緊跟著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後咕咚一聲巨響,世鈞著實嚇了一跳,心裡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麼?」鐵箱開著,股票,存摺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麼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著她肩膀勸道:「你別死心眼兒,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癡心地愛著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摺,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趁著房間裡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麼不說?混賬!快攙我下去。」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也就跟在後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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