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四五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餘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麼病?不嚴重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麼,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儘快地回來。廠裡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裡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注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世鈞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著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淒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將那紙條子拿起來看看,又微笑著說:「其實我幾天工夫就會回來的,也用不著寫什麼信。」曼楨不說什麼,只把他的圍巾拿在手裡絞來絞去。

  世鈞看了看表,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衖堂裡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裡,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麼,叫我心裡很難過。」曼楨點頭道:「我聽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後家裡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裡簡直亂極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住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地跟我說說,你心裡也痛快點兒。」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曼楨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裡,他家裡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後門進去,看見包車夫在那裡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夫道:「起來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裡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夫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兒叫車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

  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裡吃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麼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麼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著,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裡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像。尤其因為她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窯,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份,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裡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