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三五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裡來探病,後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願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像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頭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後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第八章】

  在一般的家庭裡,午後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裡,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裡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裡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天下午,衖堂裡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豫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豫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

  豫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麼瘦了?」豫瑾笑道:「大概鄉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顧老太太道:「你媽好嗎?」豫瑾頓了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豫瑾,道:「這是幾時的事?」豫瑾道:「是今年三月裡。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他母親得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豫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歎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豫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倒是!豫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裡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於豫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麼事情嗎?」豫瑾道:「我因為醫院裡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說住在旅館裡,顧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裡總不大方便。」顧太太忙附和著,豫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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