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六四


  其時於梨華正在加州大學任教。張愛玲這次來演講,當天還要坐飛機返回波士頓。

  演講時間定在下午3~4點,於梨華心情緊張,早早就去機場迎候,偏巧班機又誤點了20分鐘,她在候機室不知兜了幾十個圈子,外加喝了兩杯黑咖啡。直到見了張愛玲下飛機時的那份安閒,她才平靜下來。

  張愛玲穿一件暗灰色的薄呢裙裝,肩搭一條紫紅絲巾,沒有戴眼鏡。想必是有隱形眼鏡,所以看人時半抬下巴,半垂眼瞼。

  於梨華一眼看去,不認為張愛玲好看,但覺得「她的模樣確是獨一無二」。

  到了學校,已經遲了十幾分鐘,張愛玲卻說要去洗手間整理一下。於梨華怕學生等得急,心裡十分焦灼,但還是帶她去了。張愛玲對著鏡子,掠了一下並不紛亂的頭髮,又審視了一下臉上的淡妝,滿意了,才進入教室。

  那天,她演講的題目是《奇異的西方:從一個未經馴化者的角度》。原定是演講而不是念稿,可是張愛玲還是念了稿子,也許是擔心時間不夠用了,念稿可以快一些。

  她說的英語,字正腔圓。講完後有人發問,她的回答也很簡明扼要。在提問時,曾有片刻冷場,於梨華坐在台下,忐忑不安,但張愛玲卻神態怡然,一點不窘。事先約定的時間一到,她一點頭,就走下了台來。

  比較文學系為她準備了茶點,她推說要趕飛機,婉言謝絕了。其實時間還早得很,於梨華不放她走,兩人最後商定,到學校附近一個小咖啡室去坐坐。

  入座後,張愛玲說:「我要一杯香草冰淇淩蘇打。」說完,朝於梨華企盼地望著。

  等冰淇淩蘇打上來,她露齒一笑,那神情,簡直像小孩子猛然得到渴盼的玩具一樣。這樣的眼神,還有張愛玲吸第一口冰淇淩蘇打的神情,於梨華就此再也忘不了……

  她在伯克萊大學時的住所,也是莊信正幫助找的,就在伯克萊城的杜蘭街。是那種一間半的小公寓,廚衛齊全,很乾淨,離辦公室又近,一切都符合她的條件。

  公寓的外觀是白的,起居室也如雪洞一般白,牆上沒有任何裝飾物或者畫片,一排落地長窗,拉開白色紗幔,可見梧桐樹綠、近海水藍。屋內沒有書桌,只有一張放在床頭的小幾,她把當初在香港為美新處工作時的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就只伏在小幾上寫作。

  每晚,她幾乎要熬到天亮才睡,到中午時才起來,因此有人說她是「與月亮共進退的人」。

  吃的方面,幾乎到了極簡的地步,一天只吃半個English Muffin英式松餅。,曾經喜歡吃魚,但是怕血管硬化,遵醫囑不再吃了。但自小就愛吃零食的習慣,還是沒改,將一天所需要的熱量,一點一點分開來吃。

  她懷疑自己患有「高膽固醇」疾病;還有初到紐約時患的「感冒」,現在也成了老毛病,一發作就只能臥床,幾天不吃飯,一吃就吐。

  她現在已經不喜歡購物了,「血拼」對她不再構成刺激和驚喜。長期以來更是不買書,她曾經對宋淇說過:「一添置了這些東西,就仿佛生了根。」

  加州的這種生活,對她來說,非常合意。生活簡約,並不意味著寒酸,而是長達20年漂泊經歷養成的習慣。

  賴雅去世後,沉重的家庭負擔沒有了,「皇冠」為她帶來的源源不斷的稿費,使她能夠安享寧靜。

  她在60年代初那麼渴望的「轉運」,就在此時悄悄地降臨了。

  在臺灣,她40年代的作品已贏得了至尊地位,使她名聲日隆。她在港臺兩地發表文章,可以拿到很高的報酬,就像今日我們這裡的「一線作家」了。

  到1972年,她已獲得了完全可靠的經濟保障,結束了自離開上海以來的顛沛生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她的歸隱,不是簡單的自閉,也不是失意之後的蟄伏,而是在再度躥紅時的主動放棄,因為她只渴望自由!

  我們總算可以替她長舒一口氣了。當年出走香港,固然使她躲過了「反右」、「文革」之類的災難,但資本社會中兇猛如虎的「遊戲規則」,也曾讓她苦不堪言!

  多年的左沖右突,可以說一無成就;但是,她40年代在上海的那次「超新星」式的爆發,給她提供了一筆遠期的收益,使她能夠免於晚年的困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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