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六〇


  【26、「孤島」中的恬然老婦】

  晚年的張愛玲,有一部絕筆之作,即《對照記》。這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書,可稱為「私人照相簿」。裡面,有一些代表她生命片斷的老照片,還有一些滄桑感十足的說明文字。

  在這部書裡,她對自己一生的三個階段做了點睛式的總結。在說到晚年時,是這樣寫的:

  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

  傷感,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那種急促的感覺,卻出人意料。

  這就是她內心的真實感受吧。

  賴雅走後的漫長歲月,於她,並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如梭地飛逝。

  賴雅在時,他是愛玲的一面鏡子。她可以對鏡看到另外一個自己。個中的樂趣,多少年頭也不算長。現在鏡子沒有了,再漫長的歲月也是嫌短。

  1968年的世界,歐洲、美國,還有她的祖國,都不太平靜,到處是轟轟烈烈的。但是對張愛玲來說,這一切,都很遙遠。

  她開始走入內心。

  雖然那以後她仍在寫作,卻不再描述對於凡俗生活的那種興致勃勃,也不再感歎人世有多少與生俱來的蒼涼。

  她的精神世界,退回到了五四之前。

  除了修改舊作,她主要的精力,是放在翻譯《海上花列傳》和寫作《紅樓夢魘》上。那種兩千年的舊廈即將崩塌之時的氛圍,對她來說,有特殊的魅力。

  這年,她才47歲,不論作為女人還是作為作家,都不能說是到了末路。正如有的張傳作家所感歎的那樣,她完全還可以再盛放一次。

  可是,她為什麼從此拒絕了整個的世界?

  是賴雅帶走了她最後的愛情?

  是人間不可能重覓佳侶?

  都不是。

  張愛玲此時、甚或她從來就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她念念在茲的,是人活在這個時代的意義。

  二十多年前旋起旋落的遭遇,到中年以後,不知她已經反思過多少回了——

  從少年時代起,她就在與一種洪流搏鬥。如今,她知道了,其實這搏鬥是沒有意義的。

  形勢永遠比人強。

  這就是她後來終於領悟到祖先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的原因。

  三代人也好,四代人也好,只要是流淌著這個血脈,誰能不被這個洪流所制馭?

  大變革的中國,把多少人像沙粒一樣卷起和吞沒!

  好強、勇敢、堅忍,都是沒有用的。

  悲劇之霧,幕天席地!

  英語有諺云:「沒有人是座孤島。」

  而張愛玲卻說:「我有時覺得,我是一座孤島。」

  不錯,從這一年起,張愛玲就逐漸走向「孤島」,大隱於市,開始了學者們所說的「幽居時代」。

  幾乎與她的精神退隱相同時,她在現實世界中的地位,卻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人世沉浮中的辯證法規律開始起作用了。

  還是在一年前,也就是1966年4月,她的小說《怨女》在臺灣出版。同年,這部小說也在香港《星島日報》上連載。

  這件事,對張愛玲的晚年生活至關重要。

  她從這一刻起,又開始「奪回」了華文世界的市場,從一本《怨女》的涓涓細流起,直至幾十年後的浩漫汪洋!

  這部《怨女》在文本上的演變,曲折得讓人眼花繚亂。它是由最早的《金鎖記》,改寫為英文的Pink Tears《粉淚》。,後來又改名為Rouq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再由英文譯回中文,即是《怨女》。

  《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在《怨女》中名字叫銀娣。原先的角色比較「徹底」,而新的角色則不那麼「徹底」,曹七巧的變態與報復,在銀娣身上化為了可以理解的蒼涼感。長安這條線索,則被徹底刪掉。

  《怨女》之所以能在臺灣出版,說來也是一段傳奇。它是由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的,而「皇冠」的老闆平鑫濤,就是當年中央書局老闆平襟亞的侄子。

  二十多年前,張愛玲沒把《傳奇》交給平襟亞出版,還為「一千元灰鈿」翻了臉,二十多年後,她的著作出版卻又重歸平家的人來打理。雙方這一合作,後來延續了近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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