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三二


  1932年,他返回家鄉,髮妻唐玉鳳恰在此時去世,家中無力下葬。他四處苦苦告貸,竟求助無門,最後在乾媽那裡借得60元,還招來一通奚落和鄙夷。此事對他刺激甚深,從此放棄了任何正義感,一心只想向上爬。

  他後來回憶說:「我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難愛,要我流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如此冷血的人,日後在政治上的表現種種,也就可以索解了。

  之後,他又南下廣西,輾轉于南寧、百色、柳州,做了5年的中學教師。此間他不安於三尺講臺,常有大言,寫東西也愛用「兵氣」、「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等等字樣,顯是以劉伯溫、李善長一類人物為楷模,要在亂世裡做個搖羽毛扇的人。

  1936年,「兩廣事件」發生,廣西的桂系第七軍發動兵諫,要求中央政府抗日。胡蘭成受第七軍軍長廖磊之聘,兼辦《柳州日報》,在報紙上發表鼓吹兵諫的文章,開始嶄露「政論一支筆」的頭角,引起各方注意。

  可是,「兩廣事件」旋即受挫,胡蘭成脫不了干係,被抓到桂林第四集團軍司令部,受軍法審判,監禁了一月有餘。後來因白崇禧惜才,才沒有再為難他,給了他500元,算是禮送出境。

  沒想到,這次的文字賈禍,反而給他帶來更大的「上行空間」。當時,具有汪派背景的《中華日報》邀他為撰稿人,他便奔赴上海就職。不久,他有兩篇經濟文章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這一來,引起汪系高度重視,遂將他擢升為《中華日報》的總主筆。

  自此他成了汪系的幹將,且日益扶搖直上,再回首鄉村「慘綠少年」的種種,則如同隔世。

  滬戰爆發後,汪系將他調到香港的《南華日報》任總主筆,以筆名「流沙」撰寫社論,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是賣國高論《戰難,和亦不易》。

  不過,此時胡蘭成的名氣雖大,卻無任何政治實力,經濟收入也很可憐,月薪只有區區60元。

  就在他彈鋏抱怨之時,機會又來了!

  汪精衛這時,叛國已是箭在弦上,急欲組織偽政府,有意延攬胡蘭成做他的「文膽」。他通過親汪的《南華日報》社長林柏生從中引線,派親信陳春圃帶了親筆字條給胡蘭成:「茲派春圃同志代表汪兆銘向胡蘭成先生致意。」

  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不久後來到香港,也想順便一見胡蘭成。經打聽,方知胡蘭成月薪微薄,生活艱難,且患有嚴重眼疾,無法面見「夫人」。陳璧君嚴厲斥責林柏生埋沒人才,親自將胡蘭成的月薪,由60元一下加到360元,還附送了2000元的「保密費」。

  對這些籠絡,胡蘭成心領神會,欣然受之。自此,正式上了汪記賊船。

  這以後,汪精衛開始鼓吹「和平運動」,最需要的是吹鼓手,胡蘭成的地位隨之急劇上升。《中華日報》專門成立了社論委員會,為汪偽宣傳定調。委員會主席是汪逆本人,總主筆是胡蘭成,他手下的一批撰述,個個都是「名流」,有周佛海、陶希聖、林柏生、梅思平、李聖五等。

  汪偽政府在南京成立後,他先後擔任「中央執行委員」、「宣傳部政務次長」、「行政院法制局局長」,還短暫地擔任過汪精衛的侍從秘書,可直接向汪本人進言。汪很賞識他,呼為「蘭成先生」,常向他「殷殷垂詢」。

  其時,他儼然是汪精衛嫡系「公館派」中的棟樑,在汪政府中的位置,要遠遠高於著名「文膽」陳佈雷在蔣介石那裡的分量。

  他直把汪偽當做「新朝」,以「布衣卿相」而沾沾自喜,在上世紀70年代寫《今生今世》時,還津津樂道于「和平運動時位居第五」的榮耀。

  他這一生,頗多荒謬。最為荒謬的,是他自己後來曾說,解放初一度化名留在大陸,還差一點經梁漱溟引介去見毛澤東。

  到1980年代初,在鄧小平訪問美、日之後,他還在日本寫了一封致鄧小平的萬言書,縱論天下大勢、中西文明優劣和中國經濟問題,洋洋灑灑一大篇「之乎者也」——當然不會有人理睬他。

  不過,當時胡蘭成在汪偽政府裡的好日子,並不持久。傀儡政府成立後,造輿論就不是最重要的了,他的地位自然下降。加之胡一貫恃才傲物,得罪人甚多,漸漸地,也不討汪精衛的喜歡了,至1943年,實際上已被冷落。

  他這個人,坐不得冷板凳,旋即通過日本使館的官員清水、池田篤紀,與日本軍界對戰爭前景不樂觀的少壯派頻繁接觸,又把他攻擊汪偽、預言日本必敗的文章翻譯成日文發表,引起了一些日本軍人的矚目。

  此時,汪精衛因日軍在戰場上已漸露戰敗之象,與日本人正在互相猜疑之間,見這些文章發表,也不知是什麼來頭,大為緊張。大概是怕日本人「換馬」吧,汪精衛一怒之下,將胡蘭成逮了起來。

  胡蘭成入獄後,一度絕望,以為此番性命將不保。後來在日本軍人的強力干預下,方獲釋放。

  他與張愛玲的相識,就在這之後不久。那時,他行動尚不自由,正在南京的家裡休養。

  順便提一句,遇見張愛玲的時候,胡蘭成是「已婚」狀態,第二任妻子全慧文,是個教師。這段婚姻尚未了,又有第三個女人應英娣在身邊。英娣原是上海百樂門當紅歌女,藝名小白雲一說為小白楊。,算是胡的姨太太,一如今日之「二奶」。

  胡蘭成與張愛玲的「迎頭相撞」,並非偶然。在此之前,彼此就已耳聞對方大名。

  而且在張愛玲這一方面,實際上距胡蘭成要更近一些。

  彼時蘇青很推崇胡蘭成,聽說胡被拘捕,就跑到周佛海家,去為胡蘭成說情。陪她一起去的,就是張愛玲。

  周佛海是汪偽政府中與「公館派」相抗衡的另一派勢力,對胡蘭成早就嫉恨在心,所以這次說情是不可能有效果的。不過張愛玲此行倒是很不尋常,她平日是根本不可能做這類事的,即使這次是個陪伴,也說明她對胡蘭成的才名起碼是認可的。

  這時的胡蘭成,並不知世上還有個張愛玲。他熱衷仕途,不好文藝,對走紅了一年多的女作家張愛玲毫無所知。

  命運之樞,打開在1944年1月24日。

  這是舊曆的除夕,胡蘭成剛出獄,有關方面不許他與外人接觸,即使是舊曆新年,他也只能帶著妻小,以及他的畫家朋友胡金人、殷萱夫婦去逛夫子廟而已。

  這天,胡蘭成在南京石婆巷20號家中閑得無事,見有一位叫馮和儀的主編給他寄了兩本《天地》雜誌來。他本無心瀏覽,但又覺得「馮和儀」這名字好,便在院子裡的草地上,搬了一把籐椅坐下,曬著冬日的太陽,翻開雜誌讀起了發刊辭。

  這一讀,才知道,這馮和儀的筆名叫蘇青,是個女文人。他心想:「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

  接著又翻,在第2期上看到了《封鎖》,看看作者的名字,叫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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