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二三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這已經很可滿足了,已經是樂土。

  張愛玲在經歷了香港的惶然後,在姑姑這裡,有了一段短暫的喘息。

  通過《小團圓》的描述,我們可以知道,姑姑這時的情況已大不如前,日軍開進租界後,她就不在洋行做事了,過得很儉省。

  愛玲剛回到上海那天,姑姑備下一桌飯菜接風。第二天姑姑就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愛玲心裡明白,忙說:「我喜歡吃蔥油餅。」

  從此一日三餐都是蔥油餅,倒也吃不厭。愛玲從小聽母親在午餐時講營養學,習慣了,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而現在則有了一種逃學的感覺。

  姑姑雇了一個女傭,天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在煤氣灶上煎蔥油餅。

  原來住的一整套公寓,母親走後,姑姑把其中兩間分租給了兩個德國籍單身漢,姑姑自己只留了一間。租給單身漢,是覺得他們好打發,而女人的是非要多些。

  愛玲來了以後,要出一半的膳宿費。姑姑知道愛玲手頭拮据,就托親戚給愛玲介紹了兩個女中學生補課。

  愛玲心下歉然:姑姑才享受了幾天幽靜的生活,自己又跑來投奔,真是不應該!

  母親的那班朋友,有時候來找姑姑聊天。姑姑告訴愛玲:開戰後,母親的男友死在了新加坡的海灘上。愛玲完全不知道這個消息,只知道母親乘坐難民船去了印度。

  姑姑還告訴愛玲,母親當初鬧離婚,是為了一個在外交部工作的年輕人——那還是在留學時認識的朋友。可是那位卻害怕娶個離過婚的女人會妨礙事業,就在南京娶了當地一個女大學生。

  這年輕人後來還來看過母親,「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見《小團圓》。

  母親留學時代的朋友,愛玲唯獨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他來看母親是什麼時候。她還真沒想到,母親有過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戀史」。

  想想也是,母親一開始要離婚,就搬出去了,跟姑姑一塊兒住公寓。可是,母親是回國四年後才辦的離婚手續,如果是為了嫁那年輕人,怕不會拖這麼久。想必是那年輕人回國不久就已另娶。

  母親在這之後拖延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離婚。

  愛玲沒有問姑姑詳情,只是自己在心裡琢磨了一下。她知道姑姑最忌諱好奇心。

  她其實不大願意回憶往事,因為「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見《小團圓》。

  好朋友炎櫻的運氣總是非常好,回上海後,就進了一所英國人的學校任prefect,即校方指派的「學生長」。這個職位,要求品學兼優,外帶還要人緣好、能服眾;估計相當於今日的輔導員。後來她又考進上海聖約翰大學,一直讀到畢業。

  愛玲的命運則要曲折得多。

  她一回來,弟弟就興沖沖地來看她。

  弟弟張子靜在前一年,考進了復旦大學中文系,可惜太平洋戰爭一起,租界也落入日軍之手,復旦停課內遷。父親不同意他去內地,就領了轉學證在家裡自學。過去幾年父母不相往來,他亦無機會見到姐姐。香港淪陷後,他原本以為姐姐可能回不來了。

  在弟弟眼裡,三年多不見,姐姐的模樣改變了許多——長髮垂肩,身穿從香港帶回的時髦衣服,更顯得高挑瘦削,有種飄逸之美。

  愛玲跟他談起港戰的零碎事,憤然道:「只差半年就要畢業了呀!」她還說,眼下想轉入聖約翰大學,把學業續完,「至少拿張文憑」。

  弟弟很高興,說自己也想報考聖約翰。

  可是錢從何出?張愛玲歎了一口氣:「姑姑沒有錢。」

  但姑姑卻有個好主意,說是入聖約翰大學的學費,應由愛玲的爸爸出。

  因為當初張廷重夫妻的離婚協議上,是寫明瞭張廷重須承擔女兒的教育費用的。可是港大三年,父親沒拿一個銅子兒。現在,只有半年的學費,由父親出也是理所應當。

  張愛玲卻頗感躊躇。自從出逃後,父女間不通音信,形同路人,要錢的事如何張得了口?

  弟弟很贊同姑姑的意見,回家後,避開後母,就逕自去跟父親談了。

  張廷重不能原諒女兒的背叛,但是仍然欣賞愛玲的才華,對這個不曉事的女兒愛恨交加。他沉吟了一下,對張子靜說:「你叫她來吧。」

  四年睽違,他也很想見見成年後的女兒,於是做了一個讓步的姿態。

  這時的父親,經濟情況已大不如前。1937年,日寇佔領上海,他不願意被人誤認是漢奸,就離開了日本人開的住友銀行,和兩個同事一起開錢莊。後來因為揮霍把股本都透支光了,現在已住不起「走馬樓」的老宅了,換了一座小得多的洋房。

  會面的那天,後母孫用蕃事先知道消息,躲在樓上沒有露面。

  見面是淡淡的。愛玲「神色冷漠,一無笑容」,簡明扼要地談了自己的問題。

  父親也沒計較她的態度,只叫她先去報名考試,告訴她:「學費我叫你弟弟送去。」

  整個過程不足10分鐘,決無旁枝斜蔓。

  兩人的這次見面,在凝重的底下,實際是很有戲劇性的。互相再見一面,張廷重顯然有「招安」的意思,但張愛玲卻決無此念!

  張子靜說:「那是姊姊最後一次走進家門,也是最後一次離開。此後,她和父親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秋日裡,愛玲轉入聖約翰大學文學系四年級,弟弟張子靜也考入該校經濟系,兩人成了校友。不過有一件事令人大跌眼鏡:在轉學考試時,張愛玲的國文居然不及格!

  校方要求她在入學後,去參加學校的一個國文補習班。

  她倒並不在意,當笑話說給了弟弟聽。

  是一時大意了麼?現在的研究者,一般都認為是她久不用國文寫作,荒疏了。

  愛玲的中學老師汪宏聲聽說之後,「頗為憤憤」。因為他知道,聖約翰近年招生的質量已大不如前,可是入學考試為何還如此苛刻?

  可是轉念一想,這恐怕還是張愛玲「我忘啦」的老毛病又犯了,考試過於敷衍,所以也就懶得去為她打抱不平了。

  不過,馬失前蹄畢竟屬偶然,張愛玲很快就從國文初級班跳到了高級班。

  姐弟倆這一時期,有時候會在一起談起寫作。這是愛玲很願意談的話題,在弟弟聽來,她在這方面已經足夠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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