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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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裡,他們吃了自備便飯,博雅儘量找機會和軍官聊天,每一位參加過上個月那場戰爭的軍人,都津津樂道。他們說到敵人撤退的經過,臉上總是綻出笑容,只有一身破軍服和皮帶使他們和一般農夫顯得不一樣,其實他們就是普通的農民;他們穿草鞋,仿佛還在田地裡工作似的。 博雅說要往東走。 「你最好別走太遠,」一位軍官說,「山區有戰事。」 如果注意聽,遠處的槍聲依稀可聞。 「戰事離這兒多遠。」 「在慈湖和蓮房山之間,離這兒大約十裡左右。」 「我們不走那麼遠。」 「貼進大運河,你們就安全了。」軍官說。 他們開始沿一條大路向邳縣走去。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下午,他們悠哉向前逛,尤其丹妮又在他們身邊。山間不時傳來槍炮聲,帶來一種緊張的氣息。這裡曾是最猛烈的戰鬥的現場,田裡到處是彈坑,一路堆了不少空彈藥箱,一小隊一小隊穿灰制服的軍人由他們身邊走過,往邳縣開去,汽車則來去兩方都有。一架日軍偵察機在他們頭頂飛過,博雅很高興,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前線來。 他由皮帶中拿出手槍,指著飛機大笑:「但願我能打下空中那只小蜻蜓。」 大約一時後,他們看到公路上有一個石制的牌樓,立在一個村莊村口處。彈孔、殘垣、斷樹都是幾周前戰鬥的證人。 他們看到一棵樹被彈火燒焦了一半,另一邊長出嫩綠的新葉來。「這是中國的象徵。」老彭說。 他們走了四五裡,丹妮精疲力盡,博雅建議改走公路,去看看那石碑。 「你走到邳縣會太累否?」博雅問丹妮,「還是我們在這村子逗留一下就轉回頭?」 「邳縣有多遠?」 「大約一個小時,我怕你吃不消。」 如果他們到邳縣,那晚就來不及回徐州了,於是三人決定到村子去休息。 通往小村的幽徑上有一個大炮坑,如今充滿雨水。丹妮開始繞路走,但博雅說:「不用,我抱你。」他顯得特別恩愛。她不好意思地抗拒了一會兒,他抱起她輕輕踢了幾腳。 一個月前戰鬥結束後,村民各自回家。 三個人坐在一間房間,和一位老太太談論戰役,一小隊騎摩托車和自行車的國軍突然進入村子。 「你們要不想挨槍子兒,最好都離開這兒。」一個軍官大叫說。「有一個日本騎兵單位正下山來,我們要在這兒攔擊他們。」 平靜的村子馬上變了。男男女女和孩童匆忙收拾衣物、被褥和貴重的小東西,打成包袱帶在身邊。 「快走。」那位村婦對丹妮說完話,趕忙奔出屋外。茶壺還在烈火熊熊的炭爐下嗚嗚做聲。 他們來到公路上,又看見三架敵機在空中盤旋。步兵自好幾個方向列隊通過小麥田。 博雅上前和軍官說話。今天上午他曾看見過這幾個人到達孔廟,知道他們是隨著戰區服務隊來的,他很客氣,卻有些不耐煩。 「我們該去哪兒呢?」博雅問他。 「沿著運河邊走。」軍官乾脆地說。 老彭對博雅說:「借輛腳踏車載丹妮,她也許沒法走那麼遠。」 「你怎麼辦呢?」 「我可以走路。」老彭平靜地說。 軍官忙著指揮部下。他沒有時間去管老百姓,但是老彭上前低聲對他說那個女人懷孕了。中尉看看她,心煩地搖著頭。 「好吧,推一輛腳踏車走。不過你們為什麼來這地方?這是前線哪。」 他指指一輛腳踏車,老彭上前去推給博雅。他慢慢地脫下了長袍,折疊好放在後座。給丹妮當墊子。 「我們不能撇下你,」博雅說,「我們還是都走路吧。」 「上車,別爭啦!」老彭笑笑說,「我會跟來的。」 槍聲愈來愈近,村民匆匆地分兩頭逃走。 丹妮含淚靜立著:「我們三個人一起躲到田裡去吧。老彭不走,我也不走。」她說。 「別爭啦!」他幾乎是生氣了。 博雅和老彭把丹妮扶上老彭替她鋪的座位上,她的表情很痛苦。她痛哭失聲,又跳下來。 「你瘋啦?」老彭氣衝衝地對她說,「你要關心我,就得聽我的話,上車抓緊他,我馬上就過來找你們。」 丹妮滿臉的絕望與痛苦,含淚熱情地看著老彭。 「小心。」她低聲說,聲音顫抖了。 「沿運河來找我們。」博雅跨上腳踏車,老彭替他扶穩。 「小心走,別摔下來。」老彭愉快地說,仿佛沒什麼事發生般。他站在一旁看他們離去,「再見。」他叫道。「我會來找你們。如果我在徐州趕不上你們。那就在你們的婚禮上找我吧。」 丹妮哭得更厲害了,雙手抓著博雅的腰,居然抖個不停。腳踏車愈騎愈快,他們聽到後面村子的機槍聲,隨後是喊叫聲和馬兒奔馳聲,丹妮發出一陣尖叫。 在轉彎路口她雙手一松,差點摔了下來。 博雅停下步子,深呼吸,回過頭用憂鬱的眼光望著她,突然間明白了。「現在你得抓牢點。」 他再次出發,聽到她悶聲低泣。 那一刹那他才明白她愛上了老彭。 他們離開村莊約一裡,槍聲似乎仍近在耳畔。一群士兵躲在田裡,散佈各處。他們沿著河岸走了一裡左右,現在戰鬥聲顯得遠些了。 路邊有個炮彈坑,積滿了雨水。博雅停下來,帶丹妮鑽到田裡去,把腳踏車擱在路邊。她仍在大聲哭泣,傷心欲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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