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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丹妮打了一封電報給老彭,三天后有了回信,說他的病不算什麼,請她不必擔心。但是他仍然留在鄭州,由此可見他還臥病在床,不能起程前往徐州。

  幾天後,段雯下午來看她,帶來她要北上的好消息。第一批志願者拍電報來說,她們正帶四十個孤兒回來,台兒莊和徐州一帶的村莊,城鎮裡還有許多孤兒。有關單位立刻派第二批前往,段雯是最早申請的人中的一個,和其他五位一同入選,兩天后出發。

  「我能不能跟你去?」丹妮問她。「我要看看前方,我自己也要收容幾個孤兒。」

  「我們帶孤兒回來,再分發幾個到你那兒去。」

  「不,我要自己選擇。我希望找一個十歲左右像蘋蘋一樣的小女孩。」

  「好吧,也許你可以同車走。等我們到戰地,你再來找我們。我們的隊長田小姐見過你,知道你在此處從事的工作,我來對她說。」

  一切就這樣決定了。

  大夥兒第三天就要動身。丹妮告訴木蘭,她聽了表示反對。

  「你不該去,」她說,「博雅馬上就來了。」

  但是丹妮很堅持。

  「我一定要去。」她說。她的語氣很堅定。「第一批人來回只花了十天,我可以在他到達前趕回來。何況彭先生在北方,我要說服他在博雅到達前跟我一起回來。得有人照顧難民居住的地方,他們倆也有計劃要討論。你知不知道,自從去年彭先生和我離開北平,他們就沒碰過面?我還希望自己帶回幾個孤兒。」她又說。

  「我相信博雅發現你做戰地工作,會大吃一驚。」木蘭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微笑說。「但是快點回來,有一個婚禮等著你舉行呢。」

  那天早晨丹妮動身了,身上穿著她喜愛的淡紫色嗶嘰上衣和工裝褲。難民屋交給王大娘和玉梅照料,木蘭答應必要時助她們一臂之力。環兒穿著白孝服,跟阿眉來送丹妮。秋蝴也來了,丹妮高高興興地對大家道別。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丹妮到達鄭州,和同伴安置好旅館之後,立刻去老彭旅社找他。「我該說誰找呢?」胖職員好奇地看著她問道。「我是她侄女。」「他告訴我們,他連個親人都沒有。」「他不想驚動我們,所以才不讓他家人知道。他病得很重?」「他十天前從北方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會派人送你上去。」一名傳者帶丹妮上樓,穿過一道黑暗的走廊。在最後一間房,侍者停下來敲門。沒有人回答,侍者把門打開,才五點鐘,房間卻很暗。丹妮躡腳走進去。百葉窗拉下來,只有幾道光射在牆上。她看到老彭的大頭和亂蓬蓬的灰發擱在小枕頭上,他雙目緊閉。她無聲無息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他。他睡得很熟。

  丹妮心裡一陣抽痛。她靜悄悄、無聲無息地貼近床邊,凝視這個在她眼中無懼無嗔,為她做過許多事情,如今卻為她而獨居在這裡的男人。

  她打量房間。這是一間很小的長方形斗室,只有一床一幾,桌上放一個蓋子缺了口的舊茶壺和兩個小茶杯,擺在茶跡斑斑的託盤裡。一張舊木椅堆著老彭那一件她所熟悉的舊藍袍和那個她看他上街帶過許多回的手提袋,以及一小堆乾淨的衣裳。由北平一路陪他們出來的那口熟悉的皮箱靜立在新式搪瓷洗臉槽附近。床鋪放在屋子中央,簡直沒有空間可走到屋子那頭去開關窗子,牆上的光圈映出他臉上優美的輪廓,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他沒有看過他臥病在床的樣子,如今他靜靜安睡,她看出他瘦削的面孔是多麼高貴,起伏的胸腔裡含有一顆偉大的心。

  她確信博雅說要來以後,他完全變了,變成一個傷心人。如果博雅不來呢?這個人會成為她的丈夫。她確信他愛自己,他睡夢中呼吸很平靜,醒來會有什麼想法呢?她彎下身子,看到他大前額閃亮的線條,汗淋淋的。她想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但是不敢去摸。她能為他做什麼?她喉嚨一緊,連忙拿出一條手帕。輕輕擦鼻涕。輕微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眼睛立刻睜開來。

  「彭大叔,是丹妮。我來啦。」突然她喉嚨哽咽,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聲音就顫抖了。

  老彭又驚又喜地凝視她。

  「丹妮,你什麼時候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寬闊,她聽起來好熟悉。

  「剛到。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是什麼病?」

  他用力坐起來:「沒什麼。你為什麼要來?」

  丹妮含淚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怔了一秒鐘:「丹妮,我還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

  「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不過你沒收到我的信嗎?我說我很好嘛。」

  「收到了。不過信是本城發的,你說過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緣故。我好替你擔心,非來不可。沒有人照顧你嗎?」

  「不,我不需要人照顧,不過在新鄉著了涼。上星期我還起來過。後來又病倒了,不知怎麼沒力氣爬起來。」

  「你吃什麼藥?」

  「我用不著吃藥,我齋戒,只服甘瓠茶。一兩天就會好的。」

  「喔,你何必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她話中帶有哀怨、責備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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