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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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聽到消息,有些女人來看娃娃,大家都說他很可憐,但也是罪惡的孽果,反正誰也不願要這個孩子活下去。因為是小嬰兒,當天晚上就匆匆埋掉了。玉梅甚至不肯去參加葬禮。 葬禮完畢後,丹妮陪老彭回到他的房間。油燈在他桌子上似明似滅的。 「唉,」他歎氣說,「如果是日本小孩,你看一件罪孽自然會導致另一件。父親的罪行報應在無辜的孩子身上。這就是『業』的法則。」 「你現在肯不肯多說些有關佛道的事?一個人要怎樣達到悟的境界呢?」丹妮說。 老彭筆直地盯著她說:「大風一再吹過,我想你心裡的烏雲一掃而空。我想你現在能夠明白了。你眼見那孩子出生,也看到他死去,你也許覺得他可憐,因為他短命,而我們都希望活久一點。這就大錯特錯了。長命比宇宙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都活過一生,但是我們都沒有看清生命。」 他繼續說,「悟道的基礎就在看清楚生命。但是要看清生命,必須先除我見,除去自己和別人——『你』和『我』——之間愚笨的差別。這種覺悟能使我們解脫一切悲哀和罪惡的情緒。我們活在現象界裡,一切全是感官和有限智慧所生出來的錯覺。殊相與共相的差別只存在於這個世界中。一切人類的激情、貪念、憤怒、迷惑、憎恨與掙扎,空虛的歡樂與失望都是由這種愚蠢的幻象產生的。只有智慧者懷著高超的天賦,能看出這種差別的謬誤。我們出生、生子、死亡的現象只是幻影罷了。只有不分自己和別人,不分宇宙和眾生,我的心靈本體才是真實的。《金剛經》說:如果我佛一刻含有自我和他我,生命和宇宙我的見解,他就不再成佛了。但是我們生為肉體之身,難免要愚蠢地抓住這些獨斷的分別。解除這些你與我、殊相與共相的感官差別,就回復較高的佛性智慧。由此就能產生宇宙性的憐憫和一種無私的慈善心。『行慈悲不僅要付出實物,也要付出無私的仁慈和同情。』一個人免除了自我的幻象,就可以解脫一切的由自我而生的悲哀與痛苦,進入非有非無的境界,能享受『大蓮座』上我佛的蔽蔭。」 於是丹妮把輪子的舊夢告訴老彭,問他是什麼意思。他打開《楞伽經》,念下面一段經文來作答: 無知業受生。眼色等攝受。計著生識。一切諸根,自心現器身藏,自忘想相,施設顯示。如河流、如種子、如燈、如風、如雲、刹那展轉壞。躁動如猿猴。樂不淨處如飛蠅。無厭足如風火。無始虛偽習氣因。如汲水輪,生死趣有輪。種種身色,如幻術神咒,機發像起。善彼相知,是名人無我智。 「你現在懂了吧。」老彭說。「為什麼有更高的智慧才能瞭解佛道,為什麼一般人很難脫出感官差別的錯誤。一切有生有滅;只有心靈不滅,因為它超越了生死的循環圈,也超越了有與無的境界裡。」 「那麼一切生命都是空的?」 「空只是一個字眼罷了。所謂空虛,只是說它不真實。但真實也只是一個字眼,是由我們習慣力所產生的見解。大家把涅槃誤解為空虛或滅絕。只是個體不存在了。我們活在一個有限、制約的世界裡,無法想像絕對和無條件的意義。所以我們才說它『空虛』。」 但是丹妮對「業」的學說——也就是現世生命的因果律——尤其是「罪愆」和「孽障」比較感興趣。 「但是我們已經出生了,該怎麼活呢?繼續活下去,結婚生子難道不對嗎?」 「婚姻和愛情都是孽業法則的一部分。我們有身體,也有愛和欲,愛欲又帶來種種失望。活在業的世界裡,我們屈從孽業法則,面對無法避免的罪愆和報應,因果律到處存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你必須活下去,生活的方式決定了我們的將來,是接近智慧呢,還是沉入悲愁的深淵裡。現世的生命使我們被愛憎所縛,愛憎本是一體的兩面。你說你曾恨過博雅,那是因為你愛他,正如現在你知道自己還愛著他。我們都有朋友、親戚和各種私人關係,要完全擺脫感官的欲望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道愛憎是由我們的感官以及『你』『我』的差別心而來,就可以達到博愛眾生的幸福境界,超越個人失望的悲哀。」 然後他教她《楞伽經》中誦佛的名言: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遠離于斷常,世間恒如夢。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遠離於心識。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知人法無我,煩惱及而焰。 常清淨無相,而興大悲心。 一切無涅槃,無有涅槃佛, 無有佛涅槃,遠離覺所覺。 若有若無有,是二悉俱離, 牟尼寂靜觀,是則遠離生。 是名為不取,今世後世淨, 我名為大慧,通達於大乘。 【第十六章】 觀音菩薩一定蓄意讓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誤的信件後,曾拍過電報,也曾去信說明,但是毫無回音。丹妮原以為對博雅的愛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點燃起來,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後是照顧嬰兒和嬰兒死去,她現在工作反減輕了些,時間也很自由。老彭發現她愈來愈瘦,愈來愈蒼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當做普通養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靈解脫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體不依賴舒服的享受。以軍校生的嚴格訓練才能拯救靈魂。正如訓練中的軍校生在反省時會用好奇的眼光來看平民生活,山中的隱士對世上的目標、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種分量和意義。無憂無慮的心靈只存於無憂無慮的身體中,這種肉體常被冠上禁欲主義的名稱。《證道歌》說得好: 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游涅槃路。 調古神清風自高,貌顇顴骨剛人不顧。 禁欲對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難,尤其懷孕時更是如此。精神想壓抑肉體,卻往往違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則。母親子宮生命力又強壯,又渴望生長和養分,於是堅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協,只遵從與生俱來的法則。這份需求轉移到母親身上,改變了她的口味、食欲、心情和情感。胎兒決定母親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胎兒最需要寧靜與休息。違犯了這些法則,胎兒照樣能盡情吸收母體的一切,不管母親反應如何,把體內的營養全吸光。 研讀佛經只改變了丹妮對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靈魂攪動外,她體內另一個生命也覺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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