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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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博雅的回音。她愈來愈關心,同時也聽天由命。「有欲有苦;無欲得福。」老彭引用佛經經典說。對外她很忙。玉梅的孩子長得很快,只是脾氣暴烈,一天到晚哭,晚上的哭聲害得丹妮也睡不著覺。秋蝴每隔幾天就來看她,有時候丹妮也到醫院去,認識了幾位秋蝴的女友。 不知怎麼的,屋裡的難民都傳說玉梅的孩子是日本人。有一天幾個男孩進入玉梅的房間。 「我們要看日本娃娃。」有一個男孩說。 玉梅抓住在她胸口啼哭的嬰兒。 「這是中國娃娃,」她大叫說,「你們出去!」 孩子們跑出去,但是娃娃還哭個不停,玉梅火了,因為他無緣無故整天哭。 她絕望地對他說:「我今天喂了你六七次,你還在哭。你是什麼小妖怪,天生要來折磨你母親?」每次他一哭,她就喂他吃奶。他安靜了一會,又開始哭了。這個小孩皮膚黑黑的。玉梅注意他臉上的每一部分——眼睛、耳朵、嘴巴——看看是不是有點像她丈夫。但是第二周比她初看時更不像了。小孩似乎更醜更黑,還露出斜視眼來。她丈夫沒有斜視眼,她公公也沒有。那個日本兵是不是斜眼呢?她記不起來了。也許她養的是日本嬰兒哩。最後她終於相信那個日本人有斜視眼。有時候她喂嬰兒吃奶時,這個醜惡的疑團會在她心中升起,她就突然把奶抽開,小孩沒吃飽,往往哭得更厲害。 有一天,一個由村裡來賣柴火的婦人說要看新生的娃娃。 「多大啦?」她問道。 「十七天。」玉梅回答說。 「長得好快。」 「是啊,不過他脾氣暴躁,整天哭。我沒睡過一夜好覺。」 「畢竟日本娃兒和我們的不一樣。」那個婦人嚴肅地說。 玉梅臉色很激動。 「你說什麼?」她氣衝衝地追問道。 那個女人知道自己說了不禮貌的話,連忙道歉。「我只是聽村裡的人說你生了一個日本娃娃,我想順道來看看。我們從來沒機會看日本人,現在我很忙,我要走了。」 那婦人走出房間,玉梅眼睛睜得很大。娃娃還在哭。 「讓他哭吧!這個魔鬼!」丹妮進來時,她大叫說。 「他餓了,你為什麼不喂他?」 「我喂過啦,我不知道要怎麼弄他,隨他哭吧。」 玉梅雙眼含淚,抱起他,鬆開衣扣,把奶頭塞入嬰兒口中,但是她低頭看他,斜眼似乎比以前更嚴重了。她顫抖著將嬰兒推開。 「這是東洋鬼子,我知道!」她說。「我怎麼能用我的奶來喂鬼子的孩子?他長大只會折磨他母親。」 「但是他餓了,你必須喂他呀。」 「讓他去餓吧。我受夠了,他餓死我也不在乎,村裡的人都說他是日本娃兒。」 於是她不肯喂她的孩子,小孩哭累睡著了,後來餓醒了又大哭特哭。 「你是在害死自己的親骨肉!」丹妮說。 「誰願意就喂他好了。這不是我丈夫的小孩,是鬼子的孽種。」 丹妮叫來老彭,他生氣地說:「你是在謀殺自己的孩子。」 「我要謀殺他……否則你可以把他帶走。他是斜眼的鬼子,和所有斜眼鬼子沒有兩樣。誰要就給誰吧,我不願意終身拖著這個羞辱。我不要他還好些,我最好先殺他,否則他長大會殺我。」 「那就交給我吧。」老彭說。 「歡迎你帶走,他長大會殺你哩。」 玉梅躺回床上,號啕大哭。丹妮看到可憐的小孩,就抱起他,帶到老彭的房間了。 老彭想把他交給願意撫養的女難民,但是誰也不肯碰他一下。山上沒有牛奶,老彭只好訂煉乳。他以前從來沒有養過小孩,丹妮只得幫助他。 「也許是日本嬰兒。」丹妮低聲說。「真是醜娃娃一個。玉梅說那個日本兵是斜眼。」 「是又怎麼樣?我們不能殺害生命。」 於是娃娃放在老彭房裡,丹妮大部分時間在裡面陪他,但是情況愈來愈糟糕。王大娘說這孩子也許消化不良,但是她不肯來幫忙,嬰兒只好孤零零一個人。 有一天傍晚,丹妮進入屋內發現娃娃死在床上。棉被緊緊包著他。她聽一聽,呼吸聲停止了;小孩子是被人悶死的。 她大驚失色,跑到玉梅房間,發現她在床上痛哭。她歉疚地抬頭望。 「是你幹的!」丹妮說。 「不錯,是我幹的!」玉梅陰沉沉地說:「他的小命愈早結束,對我愈好。恥辱已跟我來到這兒。我已經被大家當做笑柄了。但是你不必說出來,只說娃娃死掉就成了。」 老彭回來了,發現屋內的小屍體,丹妮把經過告訴他,他滿面氣得通紅說:「可憐的小東西;這樣結束了他的生命,這全是他父親罪惡的結果。一件惡事會引發另一件。她怎麼能斷定不是她丈夫的小孩呢?」 丹妮以為他要去罵玉梅,但是他沒有。他只說,「做過的事情已無法挽回了!我恨她心腸這麼狠。」 現在嬰兒死了,她看看他的小臉、小手和小腳,覺得很可憐,並不害怕,因為他似乎很安詳,她摸摸他的小手,不禁流下了眼淚。她和老彭隔著小屍體四目交投。他滿臉悲哀,額上的皺紋也加深了。 「我們得替玉梅保守秘密。」她說,「鄰居已經跑來說他是日本娃娃,她要擺脫那次的恥辱。」 於是老彭去看玉梅的時候,只說:「這是小孩的罪孽。不過你心也太狠了,他畢竟是你的骨肉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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