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六五


  丹妮就把一切告訴他,他靜靜聽她說完,然後問道:「你沒有告訴他你對我說過的身世?」

  「我說了一點,但是他說他不想聽我過去的行為,我想這樣也好。」

  「於是你們吵架了。」

  「我們沒有吵,不過我不想聽他解釋。我不是親眼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嗎?我沒有和他見面就走了。不過,彭大叔,沒關係。我和他吹了,也告別了那一切。」

  「你恐怕太輕率了一些,他一心一意愛著你。」

  丹妮苦笑。「我恨他!」眼睛又失去了平靜。「我太傻,居然想嫁他。如果我是良家閨女他就不會這樣對待我的。」

  「很抱歉,」老彭說,「都怪我不好。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也許裡面有我們不知道的隱情。」

  「他沒寫信給我,」老彭說,「但是我想他會寫來。」

  晚飯前他們到平湖門和漢陽門之間的江畔新街去散步,那邊有一段舊城門拆掉了,改成現代磚房的大街。雖然今天是一月七日,難民還由南北各地坐船或搭車來到這兒,漫無目標的流浪者在街上擠來擠去——工人、農人、商人、學生、穿制服的軍人都有。難民穿著各式的綢衣、布衣、外國料子,慘境各不相同。

  他們由黃鶴樓下山的時候,丹妮看到路邊一個堤防上有一張巨幅的圖畫,沿牆伸展一百五十尺。那是大隊人馬的畫像,前段有士兵和幾個野戰炮單位,還有不少平民男女走在前頭,圍著騎白馬、戴白披肩的蔣介石。這似乎象徵一個現代的國家,在領袖的四周團結起來,排成一長隊前進,顯示出偉大的希望和嶄新的力量。這是二十位畫家合作的成果,群眾的面孔非常真實,古典國畫家是不這樣畫的。

  「那就是我們的領袖。」老彭說。「聽說他拒絕了日本的和平建議。上個月南京淪陷後,有人傳說要和談。很多政府首領都相信末日到了。我們最好的軍隊已被摧毀。我們在上海大約失去了三四十萬軍人——包括訓練最精良的部隊。我懷疑很多大官都打算求和,但是蔣司令到漢口說:『打下去!』我們就打下去了。」

  「你從哪裡聽來的?」

  「從白崇禧將軍那兒。他說上個月德國大使去見蔣司令和蔣夫人,帶了日本的和平條件,他說出條件後,蔣夫人端茶給他,改變話題說:『你的孩子好吧?』」

  「那就是勇氣!」丹妮大叫說,「我真希望能見到她!」

  「聽說她到香港去治病,不過馬上就回來,如果有空襲,你就會看到她,空襲後她常出來幫忙找孤兒。你知不知道我們的士氣為什麼高?我們國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政府,這麼關心戰爭災民的福利。」

  老彭手裡拿一個布包袱,用繩子綁著,裡面裝了不少東西,這是他獨居的習慣。他包袱裡的一個煙罐中放著鈔票、硬幣和香煙。在彎進城的轉角處,丹妮看到一群鄉下小孩坐在路邊。他走向孩子們,拿出煙罐,掏出一張一元券分給他們,小孩似乎早料到了,連忙謝謝。

  「這樣有什麼用呢?」他轉身笑笑說,「他們十天前來的,現在還在這兒。我找不到地方給他們住。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三個人進入一家小飯館。吃的東西很多,他們叫了薄酒、湯和一些辣椒爆牛肉。

  老彭大聲喝湯,似乎胃口不小。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對不對?」丹妮問他。她對這位中年男子很感興趣。

  「快樂?」他說。「我無憂無慮,良心平安,我想你就是這個意思吧。」丹妮似乎在想心事。「如果不認識你,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她說,「我想我還留在上海。」

  【第十四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丹妮和玉梅每天過河到廟裡去給老彭幫忙,晚上再返回她們的旅館。丹妮喜歡白天的工作、晚上的廣播、報上的戰爭消息。戰時的新都一切事物似乎都教她興奮與忙碌,像任何一個自願或被迫離家的女人一樣,她必須有工作做,有某一種目標。

  但是還有一些事情使她牽掛著舊日生活。老彭叫她到錢莊去拿信,他堅持博雅一定會來信,如果不寫給她,至少也會寫給他。所以她只好每天都到充福錢莊去。

  「沒有信嗎?」第十天她問櫃檯說。

  「沒有。」職員回答說。

  「你肯定嗎?」

  職員望著她蒼白的面龐與深黑的眼睛,再度認為她是無可理喻。「我何必騙你呢?假如你的朋友不寫信,我也有錯嗎?」他說。

  丹妮很失望地走開了。

  「你還愛他?」玉梅說。

  「我愛他也恨他。」丹妮說。「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如何為自己辯白。」

  不過丹妮從事救難工作很快活。這是一種能使自己派上用場,卻不按時間或固定上班的工作。包括打打雜,替難民寫信,接受訊求,找醫生,到木器行訂幾張凳子,安撫新來的人,幫難民登報尋親,城內找人,或是有難民得到親友消息,要去更遠的內陸時代為安排。有時候有大堆工作要忙,有時則無事可做。不忙的日子裡,他們三人就到火車站去看抵站的旅客和難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