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不是貴婦。」

  「可是博雅告訴我你結婚了。」

  「我雖然結過婚,但我離開了他。」

  「你們離婚了?」

  「不,沒有,他也沒休掉我,我跑了……以後我再跟你說。」

  梅玲還得轉過頭來說,說話很不方便。車夫都在注意聽,老彭可以聽見他們呼吸的聲音。照顧梅玲的責任突然落在他身上,他覺得很困擾,但也只好擔當了,他和梅玲漸漸熟了,梅玲也深深讓他百思不解。

  他知道博雅為何迷戀她。他成熟的眼光可以看出來,她外表雖天真,但在她內心深處卻不儘然。他看過很多男男女女,也聽過不少的羅曼史,他認為青年男女似乎充滿了欲望和熱情。愛情總帶著可憐的意味——情感越偉大,故事越悲慘。因此他對戀愛中的男女特別和氣。當他看到梅玲衣冠不整的樣子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自然地避開了她,不是因為他對女性沒有興趣,而是他身為男人的自然反應。他的腦子把女性的魅力和五官的欲望歸為一類,他所能看到的是抽象女性,而不是眼前可愛的少女。少女是渴望與情感的化身,女人的眼睛和聲音是外在的表現,當他看到梅玲的眼睛和悅耳的聲音,不知不覺中感到憐憫,可憐這一雙眼睛和嗓音控制了她必須遭到的劫運。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會兒,然後聽到前面有急促的的腳步和熱鬧的聲音。老彭用手電筒照了照看了看究竟。一群士兵似乎向他們走來,然而燈光太暗,看不清楚。

  腳步聲更近了,他們是敵還是友呢?這裡是日軍的佔領區呀。

  「也許是我們的人要進城突擊了。」梅玲說。

  「讓我們抱最好的希望、最壞的準備吧。」老彭說,「別怕,輕鬆點。」但他也在擔心車上的一籃炸藥。

  士兵現在已離他們十碼之遠了。有兩個人掏出左輪槍。「誰在那邊?」一個大叫著。

  「我們是過路的人。」老彭答道。那人說的是中國話,他松了一口氣。

  出乎意料之外,他現在看到一個身穿黑袍,帶著鋼盔,眼睛和鬍鬚一看便知是外國人的人。

  老彭下了車說:「我們是中國人。」

  「你們去哪裡?」

  「到山裡去。」

  「口令。」

  「趕路。」

  聽到這話,士兵收回了左輪槍。

  「同志。」他們幾乎大叫起來,他們有六個士兵,除了那個外國人,只有兩人有武器,穿軍服。

  「這外國人是誰?」老彭說道。

  「他是意大利神父,我們要送他回城。」

  那位神父看起來很疲勞,他也會說中文,只有外國人擁有的重音。「我是中國人的朋友,我們都是好兄弟,我們也是上帝的子民。」

  他的嘴很小,看起來很健談。他提到「上帝的子民」又帶著外國口音,士兵們都笑了,連車夫也一起大笑了,清脆的笑聲在夜間的鄉村裡顯得十分清楚。

  「他不是壞人,我們捉到他是在一個廟裡面,」首領說,「他似乎受過不少教育。我們要和外國人交朋友,所以送他到城門去。」

  「離前面的村莊還有多遠?」

  「只有一裡。」

  老彭把首領帶到車邊,叫他提起竹籃,那個人立刻明白。

  「我們要到村長家過夜,」老彭說,「我不能自己提去,你們回來時能否順便帶走?」

  「可以,我們也要停在那裡。」

  士兵繼續向前面城區走去,他們穿過一個石頭橋,進了村莊,四處都安靜了。他們到了大土院,認出了門楣上的字,就開始敲。

  一個老人來開門,他姓李,他是這村莊最年長的人,他正等著歡迎老彭,土炕也燒熱了。

  車子走了,老彭和梅玲被帶進屋裡。房裡空空的。

  「敵人把能帶的都帶走了,」老人解釋說,「不能拿的也被燒毀破壞了。」一盞油燈放在桌上,那張桌子好像是用殘骸做的。房間一邊是寬寬的土炕,冬天由外面燃燒,上面放著粗粗的舊褥和舊被子。

  「你們今晚睡在這邊,雖不舒適,但很暖和的。」

  老人大概六十歲左右,黝黑的雙手及面孔,下巴留著稀疏的鬍子。他從大土罐裡倒出茶來,拿給客人。

  「他是你女兒?」老人問。

  老彭說,她是他的侄女,然後問:「這裡安全嗎?」

  「喔,現在十分安全,日本兵已經向南方走了,在一個月前,他們曾經過這裡,我們現在有人保護。這不仍是中國人的地方嗎?我們的村民已經回來了,我還有兩個兒子在山裡。」

  牆上掛著一管獵槍,老彭指著說:「你打獵嗎?」

  老人笑著說:「年輕時打過,不過九月七日我用那支槍殺過一個日本人。」

  時候不早了,他們打算休息。梅玲睡在大炕的一側,老彭睡中央,老人睡另一側。黑夜中兩個男人談得很投機。

  梅玲躺著想一些事,和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一些事情,她合衣躺著,只脫下鞋子,她現在覺得很暖和,就在夜裡起來把腿鞘和襪子都脫掉了。她在城外一個村子裡,而博雅卻在舒服的家中。很難想起博雅,因為四周太新奇了,她感覺好遠好遠。但是她知道離北平牆僅幾裡路的地方——氣氛全不一樣了。今晚在路上看到的一些事都具有振奮人心的感覺,車夫、軍人、外國神父,以及黑夜中他們所發出的清脆笑聲,都和城市裡熟悉的低語笑聲、躲藏,以及恐懼一切不一樣。她又想起了天空中一大片閃爍的星星和西山綿延的棱線。每件事在這兒都是偉大的、強壯的、自由自在的,就像在黑夜中他們所發出的笑聲。

  她蜷縮在毛毯內,把臀部四周小心地蓋好,免得碰到硬的土炕。老彭正問老人如何生活,老人回答說,這邊的人都吃蔬菜過活,肉類很貴,家禽、肥豬也被殺完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再養小雞、小豬等……

  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當士兵們從外頭回來也回到院子來睡時,她睡得很熟,以至於連他們的聲音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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