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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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吃完了一餐清淡的午餐,梅玲無法吃下,脖子上的腺體又隱隱作痛。吃完了飯兩人出去買了幾件遠行的衣服。老彭終於決定應該買兩條毯子,梅玲還買了一件雨衣,和一件厚毛衣,又聽老彭的話,買了兩雙軟底的中國鞋子。 他們在一家前門外的小客棧訂了一個房間,老彭叫梅玲休息,因為他們無法在午夜之前找到睡覺的地方,他的態度顯得很慈愛、親切,和博雅一樣關心她。 天氣不冷,老彭命令僕人把爐子點上。梅玲躺在床上休息。他把窗子關上,讓火爐的火燒得正好。她看到他彎著腰拿起煤夾添火,非常感動。「彭先生,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慈祥的人。」 「我要你好好休息。」說完把門關上,就走出去了。 等到他回來,梅玲剛從睡夢中醒來。他一進門,她就醒了。 「我替你又買了兩樣。」 老彭把包裹打開,梅玲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雙羊毛做的襪子,她發出了笑聲。「這是你們男人的襪子,這叫我怎麼能穿?」 「這是保暖的。」 「這又是什麼?」 他拿著一雙棉腿鞘,男女在冷時可穿在褲子外面,足部勒緊,頂頭系好,只有臀部剪掉了。 「這是給你自己,還是給我呢?」 「當然是你啊?我已經有了,有了這兩樣,你就不會再冷了。」 「噢!彭大叔,你很會設想。穿上這些東西,我看起來一定像一個農婦了。」 「你現在最好穿上。」 梅玲很想穿上,但她還躺在床上,「把棉袍給我。」梅玲說。老彭遞給她後,她拉上床簾,在床上開始穿衣服。她穿上了襪子,再穿腿鞘。發現沒有褲子可以系腿鞘的繩子,因為她身穿西褲呀。 「哇,很好也很暖和。」 「女人為什麼只穿絲襪,把小腿露在外面著涼呢?」老彭說。 「我現在必須寫一張條子給博雅了」,她說,「我應該如何寫才能使他安心呢?」 「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我無法提供你意見。」 她在桌邊坐了數分鐘,寫完字條: 博雅兄: 發生意外,我只有不告而別實在無可奈何,請別誤會。旅程上需要爬山涉水,但是那些只會增加我到上海見你的信心。我在你家打擾了一個月,代我謝謝你羅娜舅媽等人,彭君是一個質樸的君子,把我當親人對待。我想他是柳下惠。情長紙短。請保重身體,直到我們再見。 妹 蓮兒上 梅玲拿給老彭看。當他看她的文字比一般大學生寫得還好,很驚訝的樣子。體裁屬文言文,和現在這條不一樣。看到他被稱為「彭君」,又比喻為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笑了。 「我不值得你這樣說。」老彭說。 「這是博雅對你的評價。」梅玲答說。 新買這些東西,他們需要一個籃子來放才行。等一切辦好,他們就去吃晚飯了,再回到旅館。老彭在七點左右到城門去觀看一番,聽說日本兵已經走了。 「我覺得很奇怪,下身從沒被包得這麼厚重。」她現在的絲袍上被罩了件灰色棉袍,看起來很像一個單純的貧家女。 黃包車在泥沼的街道上發出吱嘎的響聲。八點左右,他們到了城門邊,內門的衛兵已撤走了,他們在黑夜中穿過一道六、七十尺的通道,走過被封的半圓形空間,他們看見五六個衛兵在外門值勤。 其中一個衛兵上來問話:「這麼晚了你們去哪?」 「我們要趕路到城外的鄉下去。」 衛兵手執手電筒照照老彭,又照了照行李和梅玲。 「你們今天早上來過嗎?」 老彭不知如何回答,又說:「你可搜查行李,我們是趕路。」 衛兵又照了一會兒他們的面孔,而後說:「你得等一分鐘!」他走開了,足足過了五分鐘才慢慢由內門出來,手上拿著一個柳條籃子,重重地放在踏腳板上。 「一些白米和蔬菜,是為你的朋友準備的,」這衛兵說,「沒關係了,前面沒有軍人。」 老彭謝過以後,黃包車就通過城門。很快地他發現四周果然沒有軍人,他用手試摸著籃子裡的東西,他碰到一些捲心菜葉。想抬起來,卻發現籃子有七八十磅重。他使勁地抬到座位上,黃包車斜向一邊。他又將手指伸進籃內,摸到一包子彈。這籃子一定是遊擊隊今早沒有成功出城而留下來的,或是有人傳話說他要來。 「籃子裡是什麼?」梅玲由另一輛車上問。 「白米。」老彭說,「這衛兵認識我。」他不敢說,怕車夫聽到。 道路又黑又不平坦,車杆上的燈影又映出車夫淩亂的腳步。雖然緩步慢行,黃包車還是晃來晃去,沒有風,但晚秋的空氣卻冷得刺骨。梅玲呼吸到鄉下新鮮空氣,像鮮麻一樣又乾淨又衛生,夾雜著植物的芳香和遠方木柴的燒焦味,偶爾又摻雜著濕泥和家畜糞便的異味,在黑暗中更加顯著。在暗淡的星光下梅玲也可看到高高的柳樹、農舍和西山棱線的黑影,她往後躺,抬眼看見空中閃爍的星星,這是她在城裡很少能看到的。今夜特別怪,又很刺激,也很美,她不瞭解為什麼山邊棱線這樣遠。她發現到了鄉野的魅力。 「真好!」她感歎地說。 「什麼真好?」老彭在她身後問。 「鄉村、土地、山丘、星星,和晚上的新鮮空氣……」 「我還以為你不喜愛哩。」他只是說了一句。 「為什麼?」梅玲有點傷心地說。 「你們這些住在都市的有錢貴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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