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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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在報上登廣告,願意當「家教」,這更難了。有一次她和一家人會面,對方要她教孩子們學校的功課,尤其是數學。她對數學、社會科學或物理一竅不通。她只會中國文學和作文。有人要她教國文和英文,她一個英文字都不懂。最後她總算找到了國文家教的工作。孩子們的母親起初似乎很和善,但是三星期之後梅玲就失去了工作。次日她回去拿八本留在那兒的書本,無意間聽到夫妻吵架。她一進門就聽到丈夫生氣地說:「她是個好老師。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長得太美了。」既然已經丟了工作,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去,拿了東西,說聲「再見」便匆匆離去。 「我簡直嚇壞了,我的處境很嚴重。我一連幾天滿街去應徵廣告。為了省錢,只要不太遠連電車都不坐。我看到有些廣告征『年輕貌美的小姐』當女推銷員或醫生助手。本來我不理這些,但是現在走投無路只好找些試試。一兩次經驗就夠了。有一次我踏入一家單身公寓,除了一個年輕西式裝扮的男士和模模糊糊的公司計劃,沒有一絲業務計劃跡象。但是我仍充滿希望,告訴自己情況再壞,去當小孩保姆總可以了吧。」 「就在這時候,」她繼續說,「一些好運來臨了。我曾經寫過一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說,寄給當地一家報社的婦女版,結果被採用了。那個月月底,我收到通知,到報社去領五毛錢,但我得先刻一個印章,我花了一毛錢,坐黃包車要四毛,坐電車也要一毛左右。不過我若能寫一千字,就能得更多。我開始提出其他有關婦女的問題,尤其是女人依附男性問題的文章。女編輯非常同情,她答應盡可能發表我的文章。」 「次月月底,我收到三元半的稿費憑單。口袋裡裝著自己的錢,我覺得格外驕傲和快樂。我到福州路一家飯店頂樓的戲院去,當時有一個叫張小雲的年輕女伶正在那兒說書,門票兩毛錢,我上了樓,經過二樓的茶室,看見一大堆人圍桌喝茶。地方特別吵,你知道那地方若發生口角,都是由吵架雙方的黨派或村子裡有頭有臉的人出來調解。各階層的觀眾都到屋頂戲院去,其中大多數是普通找樂子的人。」 「我獨自坐在角落裡的方凳上,聽小雲說書。每聽到精彩段落的結尾,觀眾就大聲叫『好』,我太興奮了,也隨大家高聲叫好,前面有個年輕人回頭看我,後來他又找各種藉口回頭看我,我不知道什麼吸引了他,因為我留著普普通通的短髮,身穿一件南京路貧家女常穿的夏季薄衫。」 博雅打斷了梅玲,「我知道,」他柔聲說,「你眼中的光彩。你身上的溫暖、純真、清新的氣質吸引了他的注意。」梅玲滿臉通紅,繼續說下去,只說可不是頭一次看到男人盯著她看……她專心聽人說書,她幾次撇開眼睛,躲避那青年的目光。 當女伶說完書,梅玲起身離開,注意到那位年輕人跟在她後面。到了樓梯頂,他停在她面前,遲疑了一會兒才說: 「小姐,原諒我的唐突,我看到你一人來,這地方又擠。我能送你下樓嗎?」 梅玲抬眼看他,發現他衣著講究,以上海的標準來說,也不算難看,只是有些瘦小。 「謝謝你。」她回答說。一個人走下樓梯,但那位青年仍然跟在她後面。 梅玲繼續走,不理他。到了街道入口,她轉個彎,那位青年仍然用乞求的口氣問她,他能不能用車子送她回去。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好,而且年紀又輕,無拘無束,又有冒險感。她願多瞭解一下這位青年,畢竟交個朋友也沒壞處。他看出她臉上的矛盾,就熱切地說:「當然,你不認識我。張小姐明晚還在這兒表演。我能不能期望再在這兒和你相見?」 「好吧。」梅玲笑著走開了。 這就是他們戀愛的開始。在七月酷夏的涼夜裡,她多次和他在屋頂戲院及小咖啡館相會。不久兩個人愛苗滋長。上海街上的戀史一點也不稀奇,但是那個年輕人——梅玲也沒有告訴他名字——似乎真心愛上了她。他儀態溫雅,面容斯文,只是帶有病弱和富家受挫子弟的特質。梅玲天生自信、純真、衝動,不久就告訴他自己是單獨一人。她開始給他看自己發表的文章,使他對她更崇拜。他發誓說要娶她,但要等以後才能讓父母知道。有一天下午他到她的房間,看見唯一的窗戶面對太陽,屋裡熱得像火爐似的。他奇怪這地方怎麼能住人,就說要租一個好地方給她住。幾天後,他在法租界的法隆道替她找了一個舒服的房間。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常來看她。 不久他的雙親發現了這項安排。父親是「中國商人航海公司」的買辦,不相信兒子是認真的,建議用錢打發這個女人,但是兒子堅持立場,發誓非她不娶,父子之間起了巨大的爭吵。有一天他母親出現在梅玲的住處,問她是否願意放棄她兒子,梅玲拒絕了,堅持她並非為錢而嫁他的。經過母親的調解,最後解決之道是兒子若要娶梅玲,她必須先上大學。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事更讓梅玲渴望的了。她被送去復旦學院,以特別身份選修英語和鋼琴。未婚夫常到學校去看她,週末並帶她出去。她在學校沒有注明已婚,晚上出去引起了不少議論,不久就被學校開除了。約一年後,年輕人的父親希望兒子厭倦了梅玲,甩掉她。他不承認這次的婚姻,說要等他們超過兩年,才正式讓他們成親。他父親進一步堅持要調查女方三代的底細,這是訂婚前的習慣。 這時候梅玲把母親的身世和父親的資料告訴她的未婚夫。他的父親仇恨心很強,愛走極端,憎恨所有軍閥,特別是梅玲的父親。他大發雷霆,叫兒子不要再與曾經關他入獄——這是他永遠難以忘懷的恥辱——的軍閥女兒來往,對梅玲而言複雜得出乎意料之外。她丈夫一再把父親的話轉告她,說她是漢奸的女兒,他家一定前世欠她的債,老天爺派她來家討債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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