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我沒想到日本兵如此之壞。」博雅說,「日本人既以天皇為名,如果他們想征服中國,何以讓日本兵如此丟人現眼呢?日本軍隊確實比大家想像中還糟糕。因此本來我不敢確定說我們會贏,現在卻有信心了。這場戰爭結束後,我將去日本,好好研究這個國家。」

  博雅停了停,他的煙斗已熄了火。老彭一直在注意傾聽,發覺他朋友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和強烈的話題不太相稱。

  「你把人類的苦難說得太輕鬆了,博雅弟。聽你說似乎是你希望這些酷行和痛苦降臨在我們人民身上一樣。」

  「我並不希望這些降臨在我們人民身上,我只是在敘述這場戰爭的特質,以及牽涉的因素。你承認吧,這是一場全民戰爭。」

  老彭額上的皺紋加深了。「是的,嗯,一場全民戰爭。除非你到鄉下去看,你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這一場可怕的民族仇恨——不知將持續多久!我想經過五十年我們的人民也難忘懷他們所看到的,以及他們所經歷的。這對日本人十分不利,你知道嗎?我們的人民對這些跨海而來的鄰人將予很低的評價。同時別忘了:仇恨也許可以忘卻,鄙視則否。一旦你對敵人失去敬意,就永遠不再複存。裘老太太是對的,一個民族若瞧不起某征服者,你不可能征服他們。」

  「日本人必須要瞭解這點,」博雅說,「歸根究底,他們之所以對皇軍榮譽那樣敏感,堅持老百姓要向哨兵行禮,來恢復他們的自尊心,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對你的戰略而言呢?」

  「剛才我只說了一半——我們的同胞必須能夠擔負起來,這點我敢確定,不能確定的是另一半。如我所說,這是一場獨特的戰爭,歷史上不可能再給我們第二個例子。假如日本人征服海岸,我們的人民移居內地,只留下一片焦土;假如我們願意燒毀自己的城市,千百萬人民願意放棄或離開家園;假如我們的士氣沒有崩潰,軍人不畏日軍,人民團結奮戰到底,成功還是取決幾個因素。日本人封鎖海岸線,試圖侵入大陸,結果愈陷愈深。我們有整個大陸足供退守;我們有土地,這就表示我們有時間。我們必須犧牲部分土地,以贏取時間戰鬥。我們必須利用土地、人數的天然優勢,擬訂拖延抵抗的策略,否則我們就失敗了。我們的海岸和長江,整個長江盆地,都很容易受害,但是其他的疆土卻多山艱險。為了使敵人蒙致最重損失,設法延緩他們的攻勢,我們必須保留主力,補充精良的新兵。但是既然我們要抗戰下去——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形成長期戰爭——我們必須在內陸建立一個完整的國家。這就表示我們同一時間內必須做兩件事。我們一面抵抗侵略者,一面開拓內地,組織一個抗戰物質基地。過去可曾有過如此的戰爭嗎?想想有多少事必須做的,要開路、挖河,延伸通訊,新工業中心的設立;訓練新兵,組織人民,學校和學府的遷移內陸,防止傳染病;同時,在淪陷區附近留下遊擊隊和正規軍以騷擾敵軍,不讓他們鞏固利益。敵人在佔領區內也必須繼續他們的強盜般行徑,就像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的將領必須不叛國,唯有靠堅強勇敢的領導維持高旺的士氣,這一切才有可能——如果人民稍有存疑,如果他們認為他們的領袖不會貫徹始終,或者動搖了決心,他們就不願意犧牲一切,只有如此中國才能打贏。我們的人民必須非常好,非常好,而日本兵要很壞,很壞,然後這些才可能發生。如果我們能全部做到,那將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奇跡。」

  「博雅,跟我來。」老彭說。「我們能一起做點事,這地方把你憋住了,你從未曾去過內地。你是個很好的戰略家,但是光說又有何用?那邊的一切又不同了,你會覺得更好些。旅行,看看人民,做點事,我需要你相伴。說來真傻,」老彭繼續說,「過去我們經常飲酒哭泣,以後我們晚上相聚共飲,但是不再哭了如何?」

  「我一直在考慮。」博雅緩慢地說。

  「我知道你的困難所在。你太有錢——你和你的太太以及生活方式。」

  「問題不在這兒。」

  「你腳上的那雙皮鞋就可以拯救兩個孤兒的性命——我是說命呢。把你太太帶來,她看來像是個堅強的人,又是大學畢業生,我將從事的工作需要這一類的女人。」

  「你誤解我了,」博雅說,「我和你一樣無拘無束,我也許會參加你的工作,但是至於我太太,根本沒任何可能。她太有錢了,不是我。我甚至不能和她討論這件事。我一直獨自想這些問題,都快想出病來。」

  「怎麼回事呢?

  「婚姻是件怪事情。我想要娶一個美麗的軀體,我娶到了。她在學校是籃球隊員——大腿很美,全身都很不錯。嗯,婚姻改變了她,也許是我改變了她,但是一切都過去了。我知道我會對她冷酷,但是我也沒法子,你知道我並非一個理想丈夫。她知道這點。現在,又有了梅玲。」

  「梅玲是誰?」

  「她是我舅媽羅娜的朋友,過去三個星期來她一直住在我家。她想去上海,但是沒人陪她去,她由我們照顧。也可以說是由我照顧,我太太大概也起了疑心。」

  「喔,我明白了。年輕人的煩惱。」

  「我想最近這幾天我戀愛了。她真美,以至於我不敢相信我的感官……這種幻覺和她的神秘——對她我幾乎一無所知——有時候叫我害怕,我對我自己說:『她不是真有其人。』等我看她,她又是如此真實。有時候她很單純,孩子氣,有時候又很世故,很深沉。她的眼睛看來悲傷,但是她的嘴唇充滿喜氣,我喜歡她的悲傷和喜悅,我沒法想,只是在她面前感到快活。如果這就是愛,那麼我戀愛了。」

  老彭用深深關懷的眼光看著朋友:「你要帶她去上海?」

  「我也許會這麼做。我太太想回上海娘家去,一直要我帶她回去,梅玲也可以跟我們走。別笑,我送太太回到娘家,我就自由了。」

  「你不是遺棄她吧?」

  「也許就是這樣。有時候我怪自己,我們也曾度過一段快樂時光。當我接受戒除海洛因治療時,她對我真好。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曾對她說過些粗話,她一定傷心死了。但那是在一年前,從此以後我就看到她自己尋樂、宴客,享受她該死的財富——我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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