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當博雅聽到老彭說出這些字眼,這場戰爭立刻地成為個人化、活生生了,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冷靜地分析了。他突然間看到,這些不斷遷移、奮鬥、生活、歡笑、希望和垂死,迎接艱苦犧牲的無數難民,每個人都要扮演一齣熱烈的人類生活劇,有著戰時愛人、親友間離別和團聚的奇妙歡樂與失望。似乎他所有的推理、圖表、地圖、戰略都只是一種非個人的愛國主義,由知識分子所產生的,像簾幕般,使他避開任何種類的個人行動。他知性因迷惑看不到的地方,老彭卻用心靈感受到了,此刻正以簡單、親切、令人難以抗拒的方式傳達給他。他想要分析這場人類戲劇和冒險。他本能地喜歡上這項行動的未來希望,這些能滿足他高大身子的內在需要。他的眼睛閃耀光芒。

  「告訴我你打算幹什麼?怎麼做?到哪裡做?」

  「我要到內地去,那兒問題最嚴重。那裡是最能行善的地方,可以救最多的人。」

  「戰線上?」

  「嗯,戰線上。」

  「而你沒有計劃,沒有組織。」

  「沒有,我不相信組織。對我而言沒有委員會,由一個人做著計劃,卻叫其他人去完成。除非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一個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哪兒最需幫助,要怎樣幫法呢?我不要人命令。」

  「這樣做對國家又有多大利益呢?」

  「我不知道,但是多一個小孩兒得救也是一件大好事。」

  「個人的生命真有如此重要嗎?」

  「是的。」

  對真理作歸納和辯論是毫無意義的,但是一件真理在給予真誠聲明的時刻,並將付諸行動,發言者的面孔和聲音就會有著無比的力量和真實感。

  「你什麼時候動身?」

  「一拿到錢就走。銀行業務瓦解了,我只能將錢匯到上海。」

  吃過晚飯博雅點上煙斗,靜坐沉思。老彭站在房子中間抽煙,靠近燈光看報。除了報導日軍勝利的「都美報導」外,沒啥新聞可看。他把報紙放在桌上,在房間內踱來踱去,然後再點上根煙,坐到一張籐椅上,透過他的大眼鏡,用眼睛注視博雅。

  「你知道這位裘老太太是個奇女子。她是個老女子,五六十歲,她告訴我的,完全目不識丁。她躲在這個城內,我佩服她的勇氣。當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並沒向我求助。她只是需要,沒有人能夠拒絕她。」

  「你答應給多少?」

  「我答應籌兩千塊給她——我心裡也把你計算在內。」

  「那不成問題……她打算到哪去買彈藥?」

  「就在城裡。彈藥一大堆,二十九軍拋棄的,被傀儡警察收去了。如果你找對門路付錢,你就能得到。她打算親自運往山上自己部隊去。」

  「她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很壯,像我們知道的女土匪?」

  「你完全錯了。她看來就像一位甜蜜、可敬的祖母,走起路來步伐穩健。」

  「真了不起!」

  「她是滿洲人,自一九三二年起就從事這項工作。東北人已嘗過日本人統治,知道在他們底下是什麼滋味。我告訴她我在郇縣所看到的情形,奸殺擄掠。她說這些事在東北已是老故事了,對中國而言還只是剛開始呢。她太瞭解日軍了,她還說了一件有趣的事:『該死的日本人比我們的強盜更壞!假若沒有打仗,我們或許聽信傳聞,一直怕他們。但是當你看到他們屠殺、掠奪、威嚇老弱婦孺,沒有半點君子風度,你就不再怕他們了,你只會瞧不起他們。上天賜給我們這場戰爭,讓我們的人民和軍人並肩作戰,看誰才是最優秀的人種。』她說,『當一個民族看不起某個征服者時,對方不可能征服他們。』」

  「這完全符合我的理論,」博雅道,回復到他哲學化的心境,猛抽他的煙斗。「這十分明顯,如果我們遵循這種正確戰略,我們會贏。這是我們的唯一致勝之道。」

  「再談你的戰略吧。」老彭道。

  「我們必須瞭解這場戰爭的特殊性,」年輕的博雅說道,「這不是通常所說的戰爭,戰場上兩軍勢均力敵的戰爭,這將是一場全民加入的戰爭。日本人將拿下上海,隨後攻下南京,再封鎖海岸線,這事像白天般清楚。然後我們看會有什麼事發生。假設中國人精神崩潰,中國便完了,但是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就變成一個全然不同的問題。整個的海岸要放棄,所有沿岸城市被敵人攻佔,千百萬市民不是接受奴役,就是逃到內地去。戰爭的擔子就落到一般百姓身上,而一般人民也必須能夠挑得起,必須忍受可怕的艱辛和匱乏。但是為了有勇氣來承擔這些苦難,每一個中國人都要恨日本人才行。因此,日本兵就得繼續像現在,維持獸性和暴行。城市必須燒毀,老家必須放棄,農人必須離開他的農場和牲口。沒有一個人情願如此做過。你曾讀過《戰爭與和平》,俄人並非有計劃故意燒莫斯科。除非敵人格外殘忍,你不能教老百姓逃離家園。每場戰爭都免不了殺戮和殘暴,光這些還不夠,人民必須被視為奴隸;任何人不管附敵或抗敵都不安全,無論是農夫或商人的女兒、母親和姊妹,誰也不安全。不過儘管就這樣也無法迫使人民放棄家園、焚毀城市,每個被迫逃亡的人都必須有段非常羞辱、非常不人道的經驗,在進一步受辱和流亡作難民之間,別無其他選擇。就連這些還不夠,人民必須見到極端可厭、觸犯他們的固有倫常關係和道德良心觀念之事才行。」博雅繼續用冷靜的態度分析著,「我的意思是,妻子在丈夫面前遭人強暴,女兒在父親面前被人蹂躪,嬰兒腹部用刺刀戳入,戰俘被活活燒死或活埋,進而彼此間相互挖掘的墳墓。還要有公開的交媾。怪了,你說,這對日本兵要求太多了,使他們看來不像是征服軍,反倒像野獸。但是這些一切都發生了。而且最要緊的,這必須無階層劃分:敵人不僅強姦農人的女兒,也同樣打劫富人;大公司必須沒收,小店鋪也被闖掠;動產必須被燒或破壞;敵人必須像最可惡的強盜。那麼所有的軍事行動都失去了意義。」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會怎麼說。」老彭說,「我告訴你鄒縣農夫告訴我的。日本兵宰了一頭母牛生吃它。農夫看到他們抓起母牛,倒掛在一根柱子上,切割它,每位軍人都用刺刀插入它的關節,切下一片肉來生吃,母牛痛苦號叫,軍人卻在旁邊大笑、大鬧、玩柔道,你想想農夫的心情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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