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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金鶯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男人的反應。她正在一條極細的縫隙中,向外面張望。她發現,那三個人把那個嬰兒放在白婆婆身邊,斜斜的靠在白婆婆胸前的劍上。他們似乎對於把一個嬰兒,放在死人的身上這件事,很得意。他們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其中一人,拿出了一塊淡紅的絲巾,非常小心的放在嬰兒的頭上。擋住雨水淋到嬰兒的臉上。在殺人的時候,這三個人是兇狠毒辣,陰沉險詐。但他們此刻安置嬰兒的動作,卻是十分輕柔,而且還小心翼翼,生恐將嬰兒驚醒,就像慈母般,看上去還挺令人感動。

  金鶯一向很聰明,但她這時卻有點糊塗了。她完全想不出這三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倘若說這是一個餌,想把什麼人從暗中釣出來,那麼,他們釣的是誰?金鶯當然不會相信,這些人會用這個餌來釣自己。因為,她已經想得到,這孩子一定是秋公子和那位蓉蓉郡主所生的孩子。她們所生的孩子,自己當然不必去關心。所以,金鶯才會不相信這個餌是來釣自己的。因為,她自己認為,孩子既然是另一個女人為秋公子生的,她當然不會去過問。但是,她真的不會去過問麼?那三個人在仔細,小心的放好嬰兒之後,就很快的呼嘯而去。金鶯沒有動,她並沒有馬上就掀開青石塊出去。

  她本來已經伸手想去掀動石塊,想出去看看那個嬰兒是生還是死。

  但她居然沒有。因為,她忽然明白,那個餌若不是用來釣自己,還會釣誰?一個女人,對自己心愛的男人和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雖然不會關心,但她—定會好奇。好奇,就會忍不住想看看。

  想看看,當然就上鉤。所以,她沒有移開石塊,她沒有出去。但是,她卻又不得不出去而且要趕快的出去。齊敢的臉像戲臺上的關公一樣的紅。齊敢的呼吸,聲音大得像鐵匠鋪裡的風箱。齊敢的眼睛,似乎是要冒火。齊敢的雙手,箕張著,像是暴怒中的豹瓜。齊敢的腿,像風中的竹竿,不停的發抖。齊敢的鼻子,正像獵食的野狼,湊在金鶯的頸子後面。金鶯剛一回頭,就碰到了那鼻子,汗津津的,冰涼涼的鼻尖。金鶯嚶嚶出聲,身子向下一縮。

  可是,這只是個土洞,沒有地方可以讓她縮下去。齊敢的雙手,已經到了她的肩頭。齊敢那整個的身子也像一片烏雲,遮了過來。

  金鶯已無處可避。何況,她本來也不必避。她的身子就像一條魚一樣,從齊敢的手中脫出。巨大的石塊,一飛沖天。金鶯的身子,就隨著那石塊,升起在空中。石塊重重落在一丈之外。金鶯卻像一小片黃雲,輕飄飄的落在洞口。齊敢忽然被一陣冷風吹得打了一個寒顫。他一抬頭就看到了一雙腿。赤裸裸雪白的腿。金鶯那雙動人的大腿。齊敢的眼睛,又像要噴出火,他雙手一伸,抓向那一雙雪白的大腿。金鶯沒有挪開。她不但沒有挪開,反面格格的嬌笑。笑得連那雙腿都在抖動。

  齊敢的雙手,也在抖動,他的手還抓在金鶯裸露的膝蓋上。但他的人,卻忽然像釘子一樣一動也不敢動。金鶯的一隻纖纖玉手,正按在他的泥丸宮。色膽雖然包天,但若是腦袋上有一把刀架著,恐怕連西門慶也不敢自誇有包天色膽了。何況,金鶯的手,比鋼刀還要厲害。齊敢除了發抖,他還能怎麼辦。金鶯還在笑,甚至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著道:「你的膽子,怎麼忽然變小了?」

  齊敢低聲道:「我……我的膽子本來不大。」

  金鶯道:「哦?」

  她又笑了道:「剛才,我好像覺得你膽子不小。」

  齊敢道:「那……那……是因為……因為……」

  金鶯道:「齊敢,有一件事,你最好記住。」

  齊敢沒吭聲。金鶯那只手,按了按齊敢的頂門,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活下去最好是以後看到我,就像是見到你娘一樣,不然,你就早些去死,免得多受活罪。」

  一個人可以對任何人不尊敬,但對自己的母親,卻不會不尊敬。

  除非是畜牲。而畜牲,也有很多在吃奶的時候,是跪下雙腿的。

  所以,羔羊跪乳,一直傳為美談。齊敢當然懂得金鶯這句話的意思。他很快的應聲道:「是!」他那抓在金鶯腿上的雙手,也很快的鬆開垂落。

  金鶯笑了笑,道:「你果然聽話,我果然還是沒有看錯你。」

  齊敢道:「是!我一向很聽話!」金鶯慢慢地舉起右手,慢慢地扯了扯那撕裂的衣衫,道:「你可以跳出洞來了。」

  齊敢一躍而出,垂手肅立,一臉恭敬之容。他知道,自己又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回來了。金鶯這時正舉步向那個嬰兒走過去。

  齊敢跟在身後。金鶯忽然停下步子,回頭一笑道:「你先過去!」

  齊敢遲疑了一下,終於走過金駕身邊,走向那嬰兒的身邊。他剛才並沒有瞧到那三個人把嬰兒送回來,所以,當他看到那個包著嬰兒的繈褓時,不禁怔了一怔。金鶯低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那是不是一個嬰兒?」

  齊敢道:「是!」金鶯道:「活的麼?」

  齊敢搖頭:「不知道……」金鶯道:「你為什麼不看看呢?如果是活著的,躺在死人身上,他豈不也會成死的了麼?」

  齊敢道:「是……」他不失是名殺手,所以,他並沒有用手去抱那嬰兒。他拾起白婆婆的拐杖,挑起了繈褓,然後挑到自己手中。

  金鶯道:「是死是活?」

  齊敢揭起了那淡紅絲巾,一張紅通通的小臉就露在他的面前。嬰兒睡得很熟,呼吸也很勻稱,那嘟起的小嘴巴,還不停在吮動著,那麼天真,那麼可愛。冷酷的殺手也不由得笑了笑。天下能令齊敢這樣冷酷的人,發出這樣慈祥笑容的事,本就不多,而這熟睡的嬰兒,卻能令他微笑。金鶯也不由得怔了一怔。她歎了一口氣道:「他還活著吧?」

  齊敢道:「是,活得很好!」金鶯走了過來,她凝視著那孩子半天忽然笑了笑道:「這孩子將來會很聰明。」

  齊敢道:「是!」金鶯伸手似乎想接過那嬰兒,但她又忽然改變了主意,撥了撥那嬰兒的眼皮,道:「齊敢,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齊敢沉吟了一下,搖頭。他本來應該猜得出來。這是什麼人的孩子。但他卻沒有說。金鶯笑笑道:「你應該猜得出。」

  齊敢道:「是!」金鶯詫異的看看齊敢道:「你猜得出,卻不肯說麼?」

  齊敢道:「不是。」

  他突然變得非常謹慎、小心,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慎重,每一句也回答得很簡略。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少說一句,就會少出一點錯。

  金鶯沒有再問他,齊敢有著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他此刻卻又發現金鶯的臉上神情有些不對勁。她瞪著那嬰兒,仿佛要吃掉這孩子。齊敢突然覺得混身像抽筋般的難過。他抱著嬰兒的兩手,也不由得直抖,怯怯的看了看金鶯,低聲道:「金姑娘。這孩子……我們怎麼辦?」

  金鶯還是直盯著嬰兒,還是那種怕人的眼光,但是,她聲音卻是柔柔地:「很好,很可愛。」

  齊敢呆了一呆,手也不抖了。他咧了咧嘴,道:「是,很好,很可愛。」

  金鶯道:「這麼好的孩子,死了實在是可惜。」

  齊敢道:「是可惜。」

  金鶯道:「但,一定有人不會讓他活下去,是不是?」

  齊敢道:「是!」金鶯道:「所以,他要活下去,很難。」

  齊敢道:「不錯。」

  金鶯忽然冷冷一笑道:「不過,他還是會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齊敢道:「是!」金鶯道:「你……你能不能保他活下去?」

  齊敢一怔道「我?」

  金鶯道:「你,就是你。」

  齊敢道:「金姑娘,我……縱有此心,只怕……只怕……」金鶯道:「不敢?還是不肯?」

  齊敢搖頭道:「既不敢,也不肯。」

  金鶯忽然笑了:「你很老實。」

  齊敢道:「就是,我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我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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