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臥虎藏龍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常子說:「姓獾?明兒還許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麼意思呢?」這人就是花臉獾,他就聳著鼻子笑說:「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我聽說邱家那個老媽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說:「我們是送魯府丞去請邱小侯爺,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媽兒,人家的老媽兒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見得著?你就別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著車,氣哼哼地直朝花臉獾撇嘴。花臉獾卻瞇瞇笑著,認準了他那套騾子車。

  這時忽然旁邊有人揪了花臉獾一下,也是個趕車的,問說:「你是哪個宅裡的?」並仔細打量著他,說:「我怎麼瞧著你很眼熟呢?」花臉獾吃了一驚,趕緊說:「我是李侍郎宅裡的。」這個趕車的問說:「李侍郎今天也來了嗎?」

  花臉獾點頭說:「來了,已經進去了,您是哪宅裡的?」這人說:「我是玉宅的,送我們二少爺來的。」花臉獾又吃了一驚,心說:怪不得他認識我,我常在他們宅門口轉嘛!遂就趕緊把鼻煙碟遞給這趕車的,笑著說:「您聞點兒!」玉宅這趕車的就了一撮鼻煙聞著,於是兩人就談了起來。

  此時就見魯君佩已由裡面走出來了,他上了車,有兩人騎馬在後面跟隨保護,就走了。花臉獾並看見他的夥伴沙漠鼠也來了,沙漠鼠提著個破筐子裝作撿馬糞的,在許多車輛之間來回地轉。花臉獾跟玉宅的趕車的共坐在一條板櫈兒上,談得很投緣。這人很喜歡花臉獾的鼻煙壺兒,簡直是愛不釋手,花臉獾就奉承著他,由他指點了還有哪輛車是魯宅的,原來今天魯宅來了轎車兩輛、馬兩匹。

  待了一會兒,那常子就趕著車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兩輛車,一輛是德宅福子趕著的,一輛就是邱府的。魯君佩先下了車,恭恭敬敬地將邱廣超請進飯莊裡,德嘯峰也隨之下車進內。外面這些人就都說:「這就好了!只要把邱廣超的大駕一請到,魯府丞再敬兩盅謝罪的酒,也就煙消霧散了!」又都衝著鞭桿還沒放下的常子說:「喂!以後你們宅裡一定沒事兒了!你們可以放心睡覺了!」

  常子卻搖頭說:「不是那麼容易吧?」玉宅的趕車的也說:「這些事兒本來沒邱侯爺什麼相干,正經我看倒是得叫魯府丞請請羅小虎跟那一朵蓮花。」大家又亂談起來。沙漠鼠還蹲在騾子的肚子底下撿糞,花臉獾就過去驅趕,說:「喂!你還沒撿夠嗎?撿那麼些個馬糞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嗎?」

  追過去就要抬腳踢,沙漠鼠央求著說:「撿完這一堆糞,我就走!」花臉獾朝兩旁看了看,就悄聲告訴他說:「那輛,北邊的第三輛,和那輛剛回來的,那邊兩匹馬,都是!認清楚了沒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臉獾就又喊了一聲:「快滾!」沙漠鼠答應了一下,就溜開了。

  此時飯莊裡有一批請客的已然散了,門前一陣亂,車輛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著這忙亂之間,由糞筐子裡取出來個小傢伙,在騾馬叢中鑽過來走過去,已施用畢他的伎倆。魯宅的趕車的常子和一個叫吉三的正跟大夥兒在那邊談天,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事。花臉獾混在裡邊也跟許多人都熟了。

  此時天色已漸黑,又散了幾起客,德嘯峰與邱廣超也都被魯君佩送了出來,各自上車走了。又過了些時候,主人魯君佩就又出來了,他的身邊還帶著兩個僕人。僕人共上了一輛車,他自己坐一輛,車後隨著兩匹馬,馬上的人全都帶著刀,在夜色漸厚之下,車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來趕著車,可是走了不遠的路,前面吉三趕的那騾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後面的車也阻礙住了。魯君佩在車中驚詫著問說:「是怎麼回事兒?」常子便跳下車,到前面去問。吉三著急地說:「騾子出了毛病了!」說著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聲,騾子竟跪下了,在車裡坐著的兩個僕人險些沒滾出來。

  魯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懼,趕緊大聲叫著說:「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車,你快來!趕著這輛車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過來,跨上車轅,驅騾速走,車輪轆轆地響。不料才跑了不遠,就聽啪嚓一聲,這個騾子也倒下了,整個把魯君佩摔出車來了。

  兩個騎馬的人趕緊下來,將他攙起來問說:「大人覺得怎樣?」魯君佩跛著腿走了兩步,連說:「快!快!趕緊叫一輛妥實的車來,先送我回去,快!快點兒!」一個隨從騎上馬就去找車,但天已這麼晚,街上哪裡還有空閒的車呢?另一隨從一手攙著府丞,一手已抽出刀來。

  兩輛殘破的車相距著又很遠,那邊的人喊叫著說:「快來幫幫呀!再來一個人幫幫就行了!」常子趕忙又跑回去,幫助那邊的三個人,一齊用力把騾子抬起來。騾子倒是站穩了,人可還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響著鞭子,嘴裡喊著:「哦!哦!」騾子走了幾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騾子是死也起不來了。

  常子就把吉三攔住,說:「別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這一定是有緣故,前面那騾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爺摔得不輕。不知是哪個狗子掏的壞,成心要摔咱們倆的飯碗!」說著,他急忙跑到車後邊摘下紙燈籠,到前邊去照著查看。怪不得這騾子要跪下呢,原來前腿直流血,前面那個騾子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就把大家嚇得臉白。

  忽然聽得咕嚕咕嚕一陣車輪子響,聲音非常之清脆,從後面又來了一輛騾車,趕車的人悠閒自在地跨著車轅,嘴裡吹著山西梆子。前面攙著魯君佩的那個人早就喊起來了,說:「是輛車來了嗎?」這裡的常子急忙把這輛車截住,問說:「是空車嗎?好了!我們這輛車不知為什麼,都犯了毛病了!」這車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著問說:「怎麼回事兒呀?我知道你們大人是誰呀?」

  常子聽出來了這趕車的聲音,又看到那頂特別的緯帽,就說:「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嗎?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來嗎?李大人沒在車裡嗎?」車上的花臉獾就說:「我們大人跟韓御史坐著一輛車走了,叫我到阜城門裡陳宅去接我們太太,那兒今天是辦壽,唱大戲,我還想聽兩出去呢!福海堂門口兒的馬鼈多,你們的牲口一定是叫馬鼈給鼈著了,拿涼水拍拍就好了。」說著,他趕著車仍舊往前走。

  前面的魯君佩就親自喊著問說:「是哪兒的?」常子又追著車跟花臉獾商量,說:「你順便把我們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還能得一份兒賞錢!」花臉獾卻搖頭說:「不行!我們太太囑咐過,這輛新車不許外人坐。」

  魯君佩叫那隨從攙著自己,一跛一顛地走了過來,問明了這輛車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說:「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車停住,我一定要坐!明天我去見他跟他說。」說著,那隨從已把車攔住,就怔攙著魯君佩上了車,並吩咐說:「快些走!」花臉獾就直嘆氣,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魯君佩在車裡半坐半臥,急急地說:「快趕著走!趕到我宅裡,我多給你賞錢!」花臉獾答應了一聲,搖起了鞭子,這騾子就跟驚了似的,拉著車飛跑。那隨從上了馬跟隨著,便呵斥說:「慢著些!」花臉獾說:「不能慢!我送完了這位大人回宅,還得接我們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誤了正差事!」車仍快走,馬仍追隨。

  忽然那匹馬長嘶了一聲,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故,把頭一揚,四足跳起,整個將那隨從摔下了馬去,人暈了,馬也跑了。魯君佩在車中聞聲更驚,他便囑咐花臉獾說:「快走!」不想花臉獾反倒跳下車去,揪住騾子不走了。

  此時忽有一條大漢跳上車來,將頭鑽進車裡,同時一口短刀已擱在了魯君佩的脖子上。魯君佩驚得大叫一聲,花臉獾便又跳上車來,趕著騾子跑得更快。車子顛動得十分厲害,魯君佩的肥胖身軀被大漢用力按著,他渾身發抖,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大漢把刀一動,刀環就嘩啦一響,可是並沒有傷著魯君佩的肉皮。只聽這大漢說:「我就是半天雲羅小虎,你們強逼玉家的大少爺寫了一張字據,挾制玉嬌龍,我不能服氣!」

  魯君佩就戰戰兢兢地說:「我知道你是俠客!我求你別殺我!那張字據我拿出來給你就是!」羅小虎說:「到你家裡再說!反正今天你我的兩條命已繫在一塊兒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臉獾把車緊緊趕著,忽然他說:「後面有馬追上來了!」羅小虎探出頭去向車後一看,就見果然有一匹馬追來。羅小虎取出弩弓,將箭上好,嘣的一聲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從馬上滾下,羅小虎又催著花臉獾快趕著走。

  花臉獾便連連揮鞭,鞭聲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亂響。車輪咕隆咕隆地,又如連續不斷的春雷。魯君佩卻如一口豬似地趴在車上。羅小虎又說:「當著玉嬌龍的面,認準了那張字據,把它燒成灰,我才能饒你的性命!」魯君佩喘吁著說:「都行……」

  這時已來到魯宅的門前,車停住了,羅小虎把魯君佩扯下車來,花臉獾趕著車就疾疾地走了。魯君佩一下車就坐在了地下,羅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來,連推帶揪地走進了大門。門房裡出來了幾個人,一見這情景齊都大驚,有的且抽出刀來。羅小虎一箭,一個人就應聲而倒,魯君佩連忙擺手說:「別打!也別射!」羅小虎吩咐說:「關上大門,無論是誰叫門也不准開!」魯君佩也依樣吩咐了。

  魯宅裡的僕人、打手,還有一個新請來的鏢頭,雖都怒目瞪著羅小虎,但卻「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殺死魯君佩,並且他們又都知道他的寶刀實在難惹,他的冷箭更是難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門「噹」的一聲關上。魯君佩又哀求他雇傭的這些人,說:「你們不要聲張!羅俠客也不能殺我,只辦點事兒,他就放開我了!你們若一驚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羅小虎拉著他一直進到裡院。裡院各處的風燈早已點上,打更的已爬著梯子上了房,梆鑼才敲了一下。一見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緊緊敲鑼,把鑼敲得噹噹亂響起來。羅小虎把寶刀挨近了魯君佩的脖頸,魯君佩就大聲嚷嚷說:「別敲啊!別驚慌啊!」

  這時屋中也跑出兩個僕婦來。魯君佩幾乎是帶著哭腔,他連連擺手說:「沒有什麼事兒呀!別大驚小怪!來的這是羅俠客,羅君,是我請來的。你們……你們快到老太太屋裡,跟老太太要過來那張字據,就是少奶奶的那張字據,快拿來!就完事兒了!」

  羅小虎就說:「帶我到玉嬌龍的屋裡!」魯君佩連連答應著。羅小虎用力揪著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摳破了,魯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羅小虎帶到了西小屋。原來今天他將受了傷的玉嬌龍由娘家接回來後,又迫她另換了一間屋子居住。

  一進這屋,床上的玉嬌龍就推開錦被翻身坐起,她鬢髮蓬鬆,憔悴的臉上現出一種莫大的驚疑。羅小虎把魯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嬌龍一擺手,說:「別怕,只要他肯聽我的話,今天絕鬧不出人命來!按理說,他施用手段,買通了匪人,將你綑到這裡來,令你與他成親……」

  魯君佩坐在那裡像個傻子似的,他就說:「我……我並沒跟她成親呀!羅俠客,你可以問她本人。」

  羅小虎忿忿地說:「但你也夠狠毒的了!把她綑綁著,叫她的哥哥寫下字據,憑著字據你可以隨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買出個女賊來假充俞秀蓮,去傷了人家的幼女,驚了人家的老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