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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個劉二爺就說:「早?我還覺得晚呢,一夜我也沒睡!五爺起來了沒有?就說一朵蓮花找他有事相談!」說著,他便進到門裡,隨手關閉了大門,還抱起來一塊石頭,咕咚一聲將門頂上。他喘了喘氣,滿臉是汗,嘴上新留的小鬍子上都掛著水珠。

  這僕人是德家的壽兒,他知道劉泰保這些日時常晚上來見五爺,但白天他從來沒露過面,就如同是個耗子。他今天居然一早就來到,壽兒知道有事,便悄聲說:「您上書房坐一會兒去吧!我去回一聲,我們老爺大概是還沒起來呢!」他遂就進裡院去了。

  劉泰保自己進了書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嘯峰才進屋去,當時就悄聲問說:「有什麼事兒?」劉泰保趕緊坐起身來,拿手向空中指點著,半嘆息地說:「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裡又出了怪事!」壽兒把熱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嘯峰點著了水煙,壽兒便出去了。

  劉泰保這才跑到德嘯峰的近前,說:「五哥,你不是說玉嬌龍這些日病不見人有些可疑嗎?我就天天夜裡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著。我想無論玉嬌龍是藏在魯宅,躲避羅小虎,還是她已然離開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是這幾天玉太太病得要嗚呼,她大哥二哥都回來了,她在別處聽了信兒,還不心動?還不來個深夜探母嗎?

  「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時之後,我就看見玉宅院中飛出來一條黑影!那身子,那細腰兒,那手中閃閃的劍光,除了小狐狸玉嬌龍,沒有第二份兒!」

  他喘了口氣,又接著說:「那傢伙的眼睛真厲害,一下子就被她瞧見啦!我趕緊裝了個醉鬼,天黑月黯離著又遠,她也看不出來我的模樣,就算把她蒙過去了。我見她一直往南走,我就遠遠地在後跟隨著。玉嬌龍那麼神出鬼沒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麼心事,走路就像沒勁兒的樣子,走到前門城根,她就坐在地下歇著,我早爬上城去了。

  「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過了城牆,藏在她的前頭啦。我跟螃蟹似的,橫著走道兒,眼睛瞪著她,就瞧她進了西河沿一家小門。這家子我認識,是鏢行裡的一個小混混,名叫紅臉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驢,兩口子都有兩膀子力氣。他們在京城雖也住了幾年了,可是來歷真有些測不透。

  「我看玉嬌龍進去了,我就爬上了牆頭,一看屋裡通黑,我又不敢進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門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興鏢店去找兩個夥計幫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寶市就遇見一輛騾車。

  「那時就四更多天了,騾車又沒帶著燈,我就覺得怪,疾忙折回來,跟在車屁股後面,不料這輛車正停在魏家的門首。裡邊可就有人嚷起來了,又尖又細,聲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嬌龍。車上的幾個人都進去了,我趁著趕車的跑到一旁去解手,就趴在車底下觀看動靜。待了一會兒,果見他們抬出來一人,正是玉嬌龍,身上用繩子綑得很緊,連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嘯峰聽到這裡,神色漸變,眼神也呆了,就讓水煙自然地燒著,又聽劉泰保說:「那時我很詫異,我想玉嬌龍的本領多麼高強!我費了小一年的力對付她,一次也沒得過手,如今這幾個傢伙是哪一路來的好漢?玉嬌龍怎會招惱了他們?他們把人綑上車去運走,是要往哪裡去呢?我就鑽出車去,想要嚇他們一下。不料……」

  德嘯峰仰起臉來問:「這幾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劉泰保用兩個指頭一拍桌子,悄聲說:「他們掏出腰牌來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連頭也不敢抬,車也不敢追,趕緊回身就走。他們還以為我是個小偷,可是我沒敢爭辯,我就來啦!」

  德嘯峰聽了這一席話,他就擺了擺手,不叫劉泰保再說了。劉泰保搬了個小櫈兒,就坐在德嘯峰的斜對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著茶喝。德嘯峰就納悶地說:

  「不會是假冒官人的吧?玉魯兩宅既然把事情瞞了這許多日,哪能又有官人將她捕去的道理?直到現在多半的人還都相信玉嬌龍是受驚中邪。她的新屋至今還四周蒙著紅布,除了一個僕婦、兩個丫鬟,誰都不能進屋,今天延僧,明天請道,燒紙焚香,可見他們兩家盡力不使此事鬧穿,果然押在監裡,是問罪還是放呢?何況這件事一旦要傳出去,他們兩家誰能吃得住?」

  劉泰保說:「不過官人可是一點兒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德嘯峰問說:「你沒看明白他們是什麼衙門的嗎?」

  劉泰保說:「當時我哪敢多問?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可許認識我。我雖留了鬍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從我回到城裡來,多少日子,白天我都不敢露面,這幾天還好一點兒。前些日,天天有提督衙門跟順天府的差官,到我家裡去盤問,要不是您弟妹她口齒伶俐,早就被他們把底盤看出來啦!我覺得這是小事兒,也沒跟您說!」

  德嘯峰又沉思了一些時,就說:「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幹的事?南城蕭御史是魯君佩的同年,聽說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嚴。尤其,他是鳳陽府的人,家裡還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爺給得罪過,所以要官報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爺攜眷來京探母,他就耍出這個手腕來!」

  劉泰保說:「不過這個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們或許是買通了魏三,安排下了羅網,這絕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了。玉嬌龍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沒的功夫,她居然會上了這個大當!」德嘯峰便嘆息說:「一個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為?」劉泰保說:「咱們哥兒們現在怎樣辦才好呀?」

  德嘯峰說:「這件事,咱們能有什麼辦法?待會兒,我先派人去打聽打聽,如果知曉玉嬌龍是被押在哪個衙門裡,他們若再不願將案擴大,我可以出頭調停調停。若是人家照著公事辦,不顧玉魯兩府的顏面,我們可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劉泰保說:「五哥!據您猜想,他們能把玉嬌龍治成什麼罪名?並不是我關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頭了。只是我們那位羅兄弟,虎爺,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得把他急瘋了,他能當時就提著劍去闖官衙的大門!」

  德嘯峰連連擺手,說:「千萬不可告訴他!闖出事來,大家都要受累。目前我們為難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無論哪處衙門,捉住了玉嬌龍,縱不能放了她,也不會將案子問大了。只是你那個朋友和我的這兒媳,他們兄妹真難辦!只好暫等些日,等候俞秀蓮來了再說!」

  劉泰保說:「我的五哥!俞秀蓮來了,無論是勸您的兒媳婦別出門,或是幫助您的兒媳婦去河南報仇,那都好說,只是我現在看守的那位虎爺,真真難辦!他死認定玉嬌龍是被魯君佩給害死了,他立誓非殺了魯君佩不可!他說要先報妻仇,後報父母之仇,您說可怎麼辦?俞秀蓮來了也攔不住他呀!」

  德嘯峰皺了皺眉,就說:「你先設法攔住他,只要俞秀蓮來京,我可以叫他們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間我把打聽出來的事告訴健堂,叫他再去告訴羅小虎,這幾日你就暫且別到我這裡來了。」

  劉泰保連聲答應,當下告辭。出了門他便東瞧西望著,到了大街上看見了一輛空轎車,他急忙就雇上了,雇到德勝門。在車上他放下車簾,臥在車裡假裝睡覺,及至大約快到了的時候,他方才爬起來,趴著車上的紗窗向外一看,他就說:「好啦!停住吧!」他給了車錢。跳下車往西走,就到了積水潭淨業湖。

  這時湖中碧波蕩漾,岸上柳絲倒垂,他一直進了北邊的一堵破磚牆裡,這院子是荊棘紮成的扉門,原來就是蔡湘妹和她父親蔡九的故居,現在是被劉泰保給租下了。他一進這屋子,就聞見一股腳臭氣,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還有兩個流氓都光著腳,盤膝坐在炕上押寶。頭髮跟鬍子又長得很長了的羅小虎,坐在一個炕角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已是一大堆又短又細的竹子,周圍一片竹皮子。

  劉泰保就指著他說:「你還弄這個!」旁邊花牛兒李成說:「給他買點竹子叫他整天地削,他還老實點兒,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個大活人,你不准他出門兒哪成?」

  忽然羅小虎皺眉凝眼地問:「今天外面有什麼風聲沒有?」劉泰保一時興奮,說:「今天外面的風聲可大得很……」說出這句話,卻又非常後悔。羅小虎立時就要站起來,問說:「什麼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賭,一齊扭頭,都將目光盯在劉泰保的身上。

  劉泰保卻淡然一笑,說:「街上不過官人比往日多些,不知要過什麼大差事……」說到這兒,又怕羅小虎生氣,遂改口說:「一定是有什麼大官要晉京。」羅小虎說:「管他作甚?」便又低下頭,照舊使力削竹子,越削越用力,幾乎劃破了手。

  忽然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握起拳來。李成趕緊攔阻他,說:「喂!虎爺!您可別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羅小虎搖頭說:「我不唱!」他往炕邊上挪了挪,愁悶地向劉泰保說:「你勸勸德五爺,就叫他的兒媳婦走吧!楊麗芳既有那身武藝,為什麼不趕緊去為父母報仇?姓賀的又不是什麼江湖英雄、刀馬好漢,一個指頭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爺為什麼不放心?」

  劉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來吃著喝著,就說:「德五爺不是怕兒媳婦的武藝不夠,是怕路上孤單,等到俞秀蓮一來,他也就叫她走了!」羅小虎搖搖頭,說:「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別人幫助,才去報?」

  劉泰保突然挺起胸來,說:「你這話不對!你不能責備一個已經做了人家兒媳的女子。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這大的漢子,武當山的高徒,新疆沙漠裡馳名的半天雲羅小虎,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報仇?要是我,我早就騎上馬離開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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