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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她連聲地嘆氣,默默地坐了些時,魏三的老婆跟她說了許多話,並要跟她抹牌玩,她卻一句話也不回答,心裡愁惱極了!又過了些時,她就翹起腳來把靴子脫了,將裹腳用的那些綢緞條子重新裹了裹。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藍色的布小褂穿上,將褲腳也繫緊,辮髮盤在頭上。那婦人在旁就笑著說:「我的姑奶奶,您這是什麼個打扮呀?這要叫人瞧見……」

  玉嬌龍說:「少說話!我去一會就回來。千萬記住,別跟旁人說我到這裡來了!」婦人說:「咱們這些日的交情啦,我們又不是第一回給你辦事,你難道還不放心嗎?」玉嬌龍冷笑說:「我有什麼不放心?出了事兒,你們也好不了。我雖然也闖蕩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沒有案,你們,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

  婦人的臉色變了變,雙手一齊擺著,說:「話既然說到這兒,也不必再往下說了,你要辦什麼事兒,就快點兒請吧!可是,要小心一點兒!現在不似前些日。」玉嬌龍驚問說:「怎麼?」那婦人就悄聲說了四個字:「處處風緊!」

  玉嬌龍並不在意,便提劍出屋,就見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牆頭,向下一看,巷中已無人行走。她翻過牆來,貼著牆根疾疾地走,少時就來到了城牆下。她將劍插在背後,然後用雙手摳著城磚。如個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著有斜生於磚縫之中的松樹、酸棗樹,她就拔攀著,用力向上去躥,少時她的雙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馬道。

  城上淒涼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澹澹地在地上浮動。此地的風很涼,她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會,然後依舊摳著城牆,向下去爬,就進了內城。穿越著曲折狹窄的小巷,避著悠悠的子時更聲,走了多時,才來到鼓樓迤西,她不由得心裡一陣發疼,眼睛也有些發酸了。

  門前的槐樹枝葉蔽住了天上的月光,一線月光透進林中,在朱門上淡淡地抹了一筆,看上去就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廟,更顯得蕭索荒涼。玉嬌龍飛身上房,無聲地踏著屋瓦,很迅速地走到了後院。此時各房中盡皆黑暗無燈,只有北屋她母親所住的裡間,紗窗上還浮著一層極淺的嫣紅色。她曉得那是她母親床前的一隻燈,是個座上有個「福」字的銀燭臺,點著的是紅色的羊油蠟燭,為的是不傷眼睛,這種光的顏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玉嬌龍輕輕地跳下房,她的腿都覺得軟了,淚水又不自禁地由眼眶裡流出,流到嘴角上,浸入到唇中,又鹹又苦,她幾乎要悲哽出來,但又極力忍抑著:她慢慢地走到了屋門前,試探了一下,覺得門從裡邊關插得很緊,她便先彎下腰,輕輕地將寶劍平放在窗前的石階上,然後伸著手指從裡面去啟門。她對於這種啟門技術,向來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的家裡,她反倒畏懼了,十個手指不住地亂顫。

  半天,她才將屋門啟開,還發出一些聲音來。她覺得外屋是睡著一個人,這人睡得正酣。她便側著身,如同牆上的月影似的極慢地移動,快走到裡屋門前時,腳步才稍微快了些。她飄然地啟簾直進裡屋,一股藥味便直鑽入鼻子裡,紅燭的光在眼前一進,她便覺著眼睛裡有許多瑩瑩亂轉的液體,看著室中的一切東西全都繚亂,全都看不清楚了。

  她蹲下身,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便慢慢地蹭到了靠後牆的綠色幔帳之前,用手徐徐地撩開。燭光投進帳內,就見她的母親目闔口閉,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紅色的枕頭上垂著蒼白的頭髮,她在心裡叫了一聲:「母親!」便愴痛地用手撫摸她母親的臉。

  她覺得母親的臉很熱,心裡又是一驚。這時玉太太重重地喘了口氣,她便疾忙將手縮回,趴伏在床下,淚水全都滴到了地下的方磚上。然後又慢慢地直起腰來。就聽母親呻吟了一聲:「哎喲!……」翻了個身又臉朝裡睡了。她用帳角擦了擦眼淚,跪在床前,雙手搭在她母親的被上,全身又不禁一陣劇烈地抽噎。

  忽然聽她母親說:「快把水拿來吧!錢媽!」玉嬌龍疾忙拿帳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輕輕地帶著悲聲答應了一下,然後將幔帳掩好。她到桌旁去拿了藤編的暖壺,倒了一茶碗釅茶,又輕輕地走到床前,用幔帳遮著自己的身,然後略略扶起母親的頭,餵了她幾口水。玉嬌龍的淚水仍簌簌地流,真希望母親能睜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並未睜開,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就翻身向裡,並且呻吟了一聲:「龍兒啊!咳……」

  玉嬌龍把臉貼在被褥上,眼淚簌簌地流。待了一會兒,覺得母親已經睡熟了。她就將幔帳平平地閉上,把茶碗仍放還原處,輕輕地退身出了屋。走到門外,將屋門掩好,卻又有些不放心,她重新進屋來,將在外屋支舖酣睡的錢媽重重地推了兩下。錢媽驚醒了,坐起來問了聲:「是誰?」玉嬌龍卻一聲不語,疾快地出了屋。她拾起寶劍飛身上房,越過了西房後的那所花園,心中益發悲痛,她忍了忍,才越牆而出。下了高坡,她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見樹影鬱然,月色愈晦。

  玉嬌龍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了不遠,就見眼前走著一個人,忽然躺在地上了,把她嚇了一跳!她便疾忙閃在一邊,手橫寶劍,就見這個人忽然又爬了起來,又歪歪斜斜地走去。玉嬌龍想:這人可能是個醉鬼,大概是醉糊塗了,回不了家啦!便沒有介意。

  她穿越著小巷緊緊往南去走,可是覺得吃力極了,心中悲痛,身體疲憊,頭也覺著昏沉,她就想:「回到紅臉魏三家裡,好好地休息一兩天,然後置幾件衣褲鞋襪,再於夜間看看母親的病情,就還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會著繡香一同南下;或是往新疆去找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鉅鹿去,重戰李慕白與俞秀蓮!」

  她走了多時,才到了前門的城牆根,她覺得實在太疲憊了,就坐在地上歇息了一會兒,幾乎都要睡著了。忽然聽到長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嬌龍打了一個冷戰,站了起來,此時天際的烏雲已遮住了黯月,順著城牆吹過來一陣陣的涼風,她就一振勇氣,爬過了城牆,又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來至紅臉魏三的家門前,越牆進去,就見那屋中已沒有了燈光。她手中持劍進到屋中,摸著了取火之物,點上了燈,就見屋中另支了一份床舖,上面舖著一份褥枕,看來是為她預備的。炕上的那紅臉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還露出一隻很胖的胳膊來,簡直跟一隻豬似的。

  玉嬌龍心想:「這家人倒還誠實,他們也是畏懼自己的武藝吧?」她不由連打了兩個呵欠,就吹滅了燈,倒在床上,臂壓著寶劍,又流了兩行眼淚,便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在睡夢中,玉嬌龍又夢見母親忽然病死了,她又不住地哭。忽然她覺著是羅小虎自暗中撲了出來,用臂將自己緊緊地抱住,她便罵道:「可恨!不成材……」羅小虎卻只是笑著,兩臂如鐵箍似的將自己的身子箍得很痛。玉嬌龍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她不禁大嚷了一聲:「快放開我!」便忽然驚醒。

  睜眼一看,原來實在是有人按住了自己,並已用繩子綑住了自己的手腿。她驚訝極了,翻身要起,但哪裡翻得起來?按住自己的不像是一個人,而且全都力氣很大,玉嬌龍就嚷了一聲:「你們敢!」但那身上的綁繩越繞越多,越綑越緊,綑她的這兩人也全都氣喘吁吁的。玉嬌龍就咬牙罵道:「紅臉魏三你忘八蛋!你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紅臉魏三卻發出獰笑,說:「我倒是不怕了!告訴你吧,我們今天是奉官捕你!」玉嬌龍嚷嚷著說:「我不是強盜,我是玉……你以為捉我到官我就怕嗎?」紅臉魏三說:「因為你不怕,我們才捉你,因為你是玉嬌龍,我們才把你上綑繩。乖乖地吧,讓我們把你送到個好地方去。」

  玉嬌龍啐了一聲,嘴就碰著了個什麼東西,她用牙就咬。只聽那魏老婆一聲怪叫,疼得直吸氣,並連聲叫著:「哎喲!哎喲……」紅臉魏三回手把燈點上。就見他們夫婦的臉全都是又黑又紅,兩人都是氣喘吁吁的,那魏老婆的肥肉上滿流著汗。

  玉嬌龍見自己的雙臂已被倒綑在背後,渾身上下亂繞著很粗的繩子,直纏到腳根。而青冥劍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用那劍鋒磨斷身上的綁繩:紅臉魏三慌忙過來抽劍,玉嬌龍狠狠地一用力,左腳已然掙出,咚的一聲就將紅臉魏三踹得滾在地上,寶劍也噹啷一聲落下了床。

  玉嬌龍身子一挺,獨腿向下一跳,那魏老婆卻撲過來緊緊地把她抱住。玉嬌龍把頭向魏老婆的臉上一撞,又咚的一聲,正撞在了魏老婆的眼睛上。這老婆又怪叫一聲,但是兩隻胖胳臂卻緊緊地抱住了玉嬌龍的細身子,死也不放。此時那紅臉魏三又將玉嬌龍的雙腿緊緊地纏住。多加了幾條繩子,原來他們的那隻櫃裡早已預備下了很多繩子。

  此時窗外似乎有車輛咕嚕嚕地一陣響,驟然又停住了,紅臉魏三就說:「來啦!」便趕緊跑出去開門。這裡玉嬌龍被魏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掙扎是無用了,就瞪大了眼睛問說:「快說!你們是安的什麼主意?打算把我交到什麼地方?告訴你們,你們若想還活,就趁早放開我!」

  正說著,從外面又進來了三個人,就很匆忙地抬起玉嬌龍往外去走。玉嬌龍的身子直挺,大聲嚷嚷說:「你們是強盜!快放開我!」這幾個人全都一句話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門,見外面橫停著一輛棚子車,玉嬌龍又嚷嚷說:「你們搶人!」忽然一塊手巾堵在她的嘴裡,她只哼哼著,就被塞進了車裡,還有人說:「慢慢地!」

  一言未了,忽然由車底下鑽出來一個人,這人說:「慢慢地?你們就先都慢慢著走吧!到底你們是吃了什麼狗熊肝、老虎膽,敢來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他的話才說完,有個人就把他向旁邊一拉,說:「你看看這個!」這時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東西很能看清楚,這由車底下鑽出來的人一看,原來這東西是衙門裡的人才有的,是個上面蓋著火印的腰牌。

  這個想打不平的人就驚訝地說:「啊!你們哥幾個原來是官人?」官人把腰牌別在腰上,就說:「你知道了就得啦!我們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兒怎麼樣?撈著點兒了沒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後你小子留點兒神,想去上誰家撈的時候,先得提防點兒我!」說著順勢就是一腳。那人卻早溜開了,還說了聲:「得!我走!謝謝諸位抬手!」

  玉嬌龍躺在車裡,她氣憤極了,悲痛極了,九華全書上所有的武藝,到全身被綁的此刻是一點兒也拿不出來了。車簾已放下,車窗外的話她卻聽得清清楚楚,只聽有人說:「那傢伙是個幹什麼的?」「還不就是個小賊,他打算攔住咱們,他沾點兒油水,瞎了眼啦!」「應該把他也抓住!」

  又聽魏三說:「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煩地回答他說:「你放心吧!怎麼說一定就怎麼算,還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嚴些,脖子縮到蓋子裡就得啦!」車動了,車輪響著,也不知是向哪裡走去。

  少時東方現出了曙光,曙光漸漸伸展,偉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澹之下漸漸顯現出來。晨風順著城牆根輕輕地吹著,正陽門的門洞開了,有許多人出出入入。剛才從那車底下鑽出來的那個被認為是小賊的人,這時也混在人群裡,倉倉皇皇地直往東城去走。

  朝陽已照到了各個大小胡同,東城三條胡同德家,雙門仍然緊閉,旁邊的車門更似久已不開。這個人直到正門去扣銅環。少時,裡面有人把門開開,出來的人吃了一驚,接著就笑說:「呵!劉二爺!今天您怎麼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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