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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羅小虎腳下不利便,「啪嚓」一聲摔了個跟頭,兩個官人已掄刀趕到。可是幾個流氓也跑了過來,抖著嘩啦啦亂響的梢子棍說:「老爺們!別真殺他呀,宅裡大吉祥的日子!」羅小虎便趁此時又爬了起來。另一隻靴子也掉啦,他就光著兩隻腳又掄起了刀,卻被一個人自後抽了他一棍,他趕緊掄刀回頭,卻聽這人說:「還不快跑?快跑出德勝門去吧!」

  羅小虎一看,原來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驚,劉泰保又朝他使了個眼色,羅小虎就光著兩隻腳向東跑去。前面的看熱鬧的人亂跑,羅小虎也緊跟著跑,官人緊追。劉泰保帶著那夥流氓,一同幫助追,一半礙著官人的路。

  羅小虎那兇樣子,手中又有刀,誰敢阻擋他?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樓前。他由花臉獾手中接過了馬,拋了刀,上馬就向鼓樓後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轉向西,順著城飛奔而去,少時就奔到了德勝門。

  守城門的官員一看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光著兩隻腳蹬著馬鐙,紅色的大馬飛似地奔來,就大聲喝著,想要截住。羅小虎用弩箭就射,馬往起一跳,嘶叫了兩聲,便撞翻了一個賣菜的車子,他又揮了幾鞭,馬就衝出德勝門去了,在關廂中又撞翻了兩個人。

  他人如兇虎,馬似怒龍,一霎時就跑出了關廂,一直往北,過了土城子。但此時羅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嚨跳出來了,他喘吁得太厲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緊緊勒繮。回頭去看,見身後並無追兵,只有一頭小驢飛也似地跑來,驢上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吁吁地喘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時劉泰保就來到了臨近,他收住了驢,就說:「羅老兄弟,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粗人,精細一點兒的人,今天也不幹這怔事!這有什麼用呢?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把玉嬌龍的花轎搶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爺之託,德五爺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說他見到了你的信。雖然他兒媳婦楊小姑娘還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爺卻覺得楊家家庭慘變,骨肉早已分離,也許他兒媳婦是有個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

  「所以他一方面今天親自到玉宅去賀喜,囑咐玉宅防患於未然;一方面又託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時萬一有事發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見你沒帶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寶刀叫猴兒手給偷去了,我想你也許不至做出什麼事來;至多你不過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樣上花轎,傷傷心就是了。

  「可是沒想到你老哥真怔!你當初就辦錯了,你早就應該跟我一朵蓮花合成一夥,協力對付玉嬌龍!現在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過兩天再想辦法。你先別傷心,別想尋死,玉嬌龍拿定了主意要嫁魯翰林,是誰也攔不住。下馬吧,喘喘氣兒,我先帶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去吧!」

  羅小虎這時面如白紙,氣息喘得極為急促,他聽了劉泰保的話,就要下馬,但不防頭往下一栽,整個身子便摔下馬來。同時由口中噴出飛泉似的鮮血。劉泰保趕緊過去將他攙扶起來,叫路旁的行人幫忙,攙他到離著大道很遠的一株柳樹下去歇息,並把馬和驢也牽過去拴在那株樹上。

  劉泰保望著羅小虎不住地笑,並說:「你這樣剛強的一條漢子,竟為玉嬌龍傷心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你是個綠林英雄,她是個深閨小姐,她怎會把你給迷住了?」羅小虎卻如一頭死熊似的,躺在那裡,胸脯仍然急促地喘著,話也不願多說。

  此時,雖然也有耕地的農夫過來看他們,但卻沒有官人追到。因為這裡距德勝門已有二十多裡,而且城中也不過是驚擾了一陣。只在兩三個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並不要緊。轎子也被射了幾箭,並沒射透,新娘玉嬌龍絲毫無恙,她穿戴著鳳冠霞帔。在轎中安然坐著,並未受驚嚇。玉大人便氣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轎,並說:「只要等我把女兒嫁出去,我就要殺盡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後我也死!」於是鼓樂齊奏,儀仗紛紛,並有官兵護送,轎子又走了。

  但這時街上卻十分清靜,看熱鬧的人早就驚跑了,那些掄著梢子棍攪亂的流氓也都四散無蹤。這隊娶親的儀仗嚴肅地前行著,雖有官人押護,可是那些打燈的、抬轎的,仍然個個提心吊膽,惟恐有冷箭飛來,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西城魯宅。

  魯家的宅院比玉家還要廣大。魯侍郎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魯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來了,比玉宅裡還要熱鬧。女眷也來了不少,都等著要看新娘,看看這位京城聞名的美人玉嬌龍小姐。所以轎子一到,就更熱鬧起來,但是又聽說剛才在玉宅花轎出門之時有莽漢發箭之事,有些人就嚇得目瞪口呆。新郎魯君佩去的時候是歡歡喜喜,如今回來卻氣得胖臉發紫,一點兒笑容也沒有。

  隨轎來的幾名官人,一來到就嚴守大門,並請宅內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進閒人去。所以更把大家的一團高興全都嚇散了,有些人還勉強笑著,說著吉利的話,有些人卻已坐立不安。人們紛紛談論著,有人就說:「玉大人得想個辦法,鬧了有半年多了。這次事情之後,再捉不著強盜,再鬥不過劉泰保,那他不用辭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幹不成了!」

  又有剛才隨轎子從玉宅回來的人,就暗暗擺手,悄聲說:「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這與劉泰保毫不相干!剛才那兇漢在肇事時,罵的話清清楚楚,乾脆,才娶來的這位新婦,在新疆時就……」這二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那聽話的人把話一聽完,就嚇得趕緊避席而去。

  堂上此時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過了些時,就開了晚筵,新娘玉嬌龍梳著兩板頭,穿著繡花衣裳,由丫鬟僕婦隨侍著,又挨著桌子為眾賓客敬酒道謝。這樣雍容華貴美麗的新娘,誰看見過呀?誰能相信,剛才曾有個莽漢以箭射轎,指著她的名字大罵?玉嬌龍低著眼皮,不像害羞,也一點兒不像為剛才的事而驚擾,她有一種凜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嚴神態,如寒梅,如冷霜。她斟過了謝酒,便被丫鬟僕婦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間很大的房子,此時明燈四照。最東首的一間是洞房,紅燈映著紅門簾、紅帳褥,豔麗得如同花塢一般。新娘一進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說:「我們小姐頭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請太太奶奶小姐們在外屋說話吧!別進裡屋!」一般女客的來頭也都不小。見新娘這樣大的架子,就都不高興,有的摔了幾句閒話就往外走。

  此時天色已晚,男女賓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親友,還在客廳中暢談。新郎魯君佩剛才是有些煩惱,此刻卻又高興了,他便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跑到書房,摳著腦袋,拿著筆去作「催妝詩」。他剛寫好了兩句,忽然院中亂了起來,他連忙放下筆出屋,就見燈影之中,許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並有人嚷嚷著說:「新娘哪兒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兒去啦!」

  魯君佩嚇了一大跳,也趕忙往新房裡去跑,就見屋中人很是雜亂,個個驚慌,都說是怪事。同時有兩個僕婦由洞房中抬出來一個丫鬟,這丫鬟正是吟絮,只見她目瞪口呆,手腳不停地顫動,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風,因此眾人更驚慌了。

  這五間屋子全沒有後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亂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鮮紅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誰殺害了,可是往各處去檢查,卻別無痕跡,守門的人也說沒有看見新娘出門。魯君佩急極了,趕緊命人套車,親自到玉宅去通知。

  這時就約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關門閉戶,只有魯宅和玉宅兩邊的人坐著車、騎著馬,來回地跑。玉宅裡,玉大人聞訊,氣得幾乎昏暈了過去,他只是頓腳,說:「果然是這麼一回事兒!咳!咳!」此外他什麼話也沒有,一點兒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爺也甚驚異,趕緊勸他父親勿憂,並且伺候著,也不敢離身了。

  玉太太因為今天女兒出閣,本來是又悲又喜,並因白天有人攪亂之事很是生氣。忽然聽說了這事,趕緊就來到了魯家。一見床上血跡,她就哭了起來,說:「龍兒呀!我的多災多難的可憐的女兒呀!」她因這片血跡,就斷定是魯家把新娘害了,並認為害死的原因,就為白天有瘋漢撞轎,魯家的人疑新婦不貞,但魯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殺人滅跡,並逼著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圖滅口。

  魯家是極力爭辯,說:「這是絕沒有的事!無論是誰家,無論是大門小戶,誰能娶了新婦當天就給害死呢?再說,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願意了,但也絕沒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虧這兒還有幾家至親沒走,就出頭為兩家調停,都說:「兩家雖是新親,也是老親,又都是現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門第,無論新娘是怎麼樣了,倘若聲張起來,這件事可就是愈鬧愈大。不但兩家的門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許要出來干涉、降罪,外面的謠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瞞著,就說新娘因為娶的這天突然有瘋漢攪鬧,嚇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圓房,不能回門,也不能會一切的親友。同時再暗中去尋訪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丫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夠說話了,再向她追問當時的情形。」

  玉太太仔細想了想,也沒辦法,魯宅的人更不願把事情傳出去,只好依著親友的調停,暫時把這事情遮蓋住。並把知情的僕人都囑咐了,拿賞銀買住了,無論是誰,都不許把事情傳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淚告訴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頓足嘆氣,一句話也不發,並且不許別人在他耳畔再提說此事。二少爺又安慰母親,當夜闔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沒上衙門,提督衙門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著了,病了,連客也不見了。宅內寂靜蕭寥,只有棚舖的人來這兒拆棚、卸彩子,乞丐們在坡下等著廚房把昨天的殘餚剩飯拿出來給他們。魯府那裡也是如此,新郎魯君佩是一夜也沒有睡覺,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順天府衙門,見了府尹大人,祕密地談了半天。隨後府尹大人就派了幾名精明的班頭,四出尋訪緝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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