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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又有人悄聲地談話,說:「你們瞧吧!今天一起轎就許要出事兒!劉泰保他還得顯一手兒呢!」另一個就說:「那他可不敢,今天無論是誰要敢在這兒鬧事兒,那可是找著砍頭!」並且有人似乎故意地從羅小虎背後一膀子撞過來。羅小虎扭頭一看,見是兩個流氓,他也忍住了氣,向旁躲了躲,就讓兩個流氓先走了過去。

  此時,這條大街上如同熱鬧的集市,但又有一種森嚴的氣象,馬鐙、轎頂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熱鬧的婦女頭上的金釵,都在閃閃發光。日麗天晴,風一點兒沒有,靠南邊一帶的住戶,牆頭探出來的杏樹上還留著將謝的嫣紅花瓣。

  少時,羅小虎就擠到了玉宅的大門前,但在這裡隔著一條馬路,前面又有人擋著他的視線,他不能完全看見那大門,只見高坡上有許多人來往著,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車轎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車進去了,再退下坡來,坡下有許多個小廝,每人都牽著幾匹騾子或馬,來回地遛著。

  羅小虎被擠得實在受不了,同時心中也急躁得實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橫,心想:「既來到這裡了嘛,豁不出去還能夠辦事?」於是他就走出了人叢,過了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時極力鎮定著,不使聲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攔住自己盤問,自己就謅他一個「韓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現在雖沒帶著刀,可是懷中藏著弩箭,真要打起來,他們也不能一人不傷,就將自己拿住。

  他邁著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沒一個人攔他。雖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見他穿戴闊綽,腳下又蹬著靴子,便沒有覺出可疑。他態度昂然地走進了大門,將進二門時,有個官人模樣的人正從裡面出來,與他走了個對面。這人便趕緊閃開,低著頭,恭敬地讓路。

  羅小虎昂頭邁步,順著廊子直往裡走,就見有個穿緞子衣服四十多歲的僕婦,正從裡院出來。一個男僕將那僕婦攔住,問說:「裡邊全預備好了嗎?」那僕婦卻著急地說:「沒有嘛,小姐的頭拆了兩回,到現在還沒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卻又在前兩天她親自把繡香給打發走了,自從小姐改梳頭之後,不是天天繡香給梳嘛!」

  男僕又問:「現在小姐歡喜點兒了沒有?」僕婦說:「喜歡什麼呢!到現在還掉眼淚兒呢!」男僕說:「這可怎麼辦?喜轎快來了!」僕婦說:「來了就叫它等著,咱們可不敢催!」說著,這僕婦就急急忙忙地從羅小虎身邊走了過去,往外院去了。

  羅小虎心中十分難過,眼淚也幾乎落下,他往裡院直闖,卻被剛才說話的那個僕人攔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說:「官客是在西院,這後院都是堂客,老爺,您的跟班的在哪兒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爺!您是哪府裡來的?」羅小虎也不言語,只點了點頭,便隨著這僕人順廊往西。

  進了個屏風門,見西院裡十分地熱鬧,原來這院裡也是極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廳都是專為擺筵之用,這裡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貴胄顯官,東房是與玉大人等級差不多的官員,西房中是近親好友,這全是由玉二少爺寶澤接待。寶澤就是玉嬌龍的二胞兄,三十多歲,現在四川任知府。此次來京,一來是襄辦胞妹的喜事,二來也要在京活動活動,想要調任個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務,侍奉父母。他此次來僅攜著僕從,並沒帶家眷。至於大少爺寶恩,現在做著鳳陽知府,因為近來鳳陽境內引出了幾件案子,所以他不能離身,只派了親信的僕人和陞、連喜二人來了。

  當時羅小虎一進到這裡院,正跟二少爺寶澤走了個對面。二少爺也不知小虎是個什麼官員,是他父親的同寅,還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趕緊叫僕人招待。他又跑往裡院忙去了。僕人見羅小虎的穿戴雖說不俗,可是沒戴官帽,並不像是什麼特別顯貴的賓客,就把他讓到了西樓。

  西樓三間。坐著賓客二十多人,羅小虎一個也不認識,他找了個紅木櫈兒坐下,也沒有人理他,因為此時全屋中的人都正聽一個人說話。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雖闊,但不甚官派,年紀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飽滿,有兩撇鬍子。他手托著水煙袋,正在說:「有人說我交結天下豪傑,至今還有許多江洋大盜時常與我祕密往來,那都錯了,那真冤枉了我!」

  羅小虎一驚,心說:此人是誰?便瞪目去看這人,只聽這人又說:「本來直到現在我還是個罪人,三四年來我的行為極是謹慎。早先我倒是認識個李慕白,可是我們早就斷絕了來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認識我了。」說到這裡,他抽了口水煙,忽然看了羅小虎一眼,羅小虎不禁一驚。

  旁邊就有人說:「其實現在李慕白就是進城也不要緊了,他還許能弄個差事當當呢!」又有人說:「李慕白要是當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賊人哪個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裡鬧的那些事,外面傳說的那些謠言,若有李慕白在這裡,誰敢給這宅中的小姐,造出種種令人難信令人生氣的壞話呢?」

  那托水煙袋的人卻擺手說:「少談,少談!今天宅裡辦喜事,我們還是不要談宅裡的事吧!」有人就笑著說:「嘯峰現在連說話都謹慎了!」那托水煙袋的點頭說:「實在!我現在連針尖一點兒大的小事兒全都不敢惹!」

  羅小虎一聽,原來這人就是德嘯峰!同時見德嘯峰所坐的地方雖然離著自己很遠,可是他一連用眼掠了自己兩下,羅小虎便覺如坐針氈,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假裝看了看壁上的字畫,便揚著頭背著手出屋去了。

  又往前院去走,卻見有個人從身後跑過,似有什麼急事似的,羅小虎吃了一驚,趕緊跟著走出了大門,就見那人同著個差官,出來召集官人說話。立時情形又緊張起來,官人又揮著鞭子向後驅人,喊著說:「往遠處去!近處不能站閒人!」

  羅小虎依然背著手兒大模大樣地在上坡站著,就有個掛著腰刀的官人,過來向他笑著說:「您也是來這兒賀喜的嗎?」羅小虎點了點頭。這官人又問:「您貴處是……」羅小虎變了色,生氣地說:「你盤問這些作甚?你問問玉大人,他認得我,他在且末城時就認得我!」

  這官人趕緊陪笑,說:「哦!您是由新疆來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們不知道。」這人又悄聲地說:「這宅裡的事情大概您也曉得,外面風聲很大,都說有飛賊要來跟本宅作對。剛才東城德五爺又囑咐了宅中的二少爺,說還是門上嚴一點兒,讓門口這些閒人離著遠一點兒才好,因為魯宅的迎親轎子眼看就要來了!」

  羅小虎吃了一驚,因為他由這官人的話中聽出,剛才德嘯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厲害的眼睛!只是他還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驅閒人、守門戶,並未指出自己就是賊。

  當下那官人又請羅小虎進去,羅小虎卻搖頭說:「宅裡太亂,亂得我頭昏,我想在這裡涼快涼快!」官人微笑著說:「對了,樹底下倒是很涼快!」說完話,這官人轉身進門裡去了,羅小虎便趕緊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亂著,因為官人們的皮鞭已打破了兩個人的臉,羅小虎雖然有力,可是被人擠得也不住地往後退。

  這時,忽然有許多人嚷嚷著說:「來了!來了!」立時眾人的聲音平息了下去,個個都伸直頸項,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聽一陣陣細細的管樂之聲,送來了一行最講究的儀仗。旗人娶親沒有什麼「金瓜、鉞斧、朝天鐙」,只是高桿子挑著牛角燈,燈上寫著雙喜字,白天雖然不點著,可是或六十對,或八十對,擺列起來也極為好看、威儀。

  嗩吶也是「官吹」,單調的只是一個聲音,沒有什麼「花腔」,顯著怪沉悶的。隨後就來了一頂轎,轎子是大紅圍子,不繡花,這就是接新娘用的。後面有七八輛大鞍車,是「娶親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車上,都趕到高坡上去了。

  羅小虎的前面還擋著兩層人,所以他只能企著腳兒,伸著脖子,看了一個大概。他胸頭的火燄直往上噴,他真想立時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個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攔住了自己,心說:「別忙!且等一會兒。看看玉嬌龍怎麼樣,看她肯上轎不肯?她若是肯上轎,那我可就非殺死她不可!」緊緊咬著牙。

  這時那頂紅轎已卸下了轎桿子,由八個轎夫托著往高坡上去了。有個長著鬍子的官人走了過來,向這些看熱鬧的人擺著手說:「還不散散嗎?轎子你們也都看見啦,就是那頂轎子,你們要想瞧瞧轎子裡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見了!」又有掄鞭子的過來。羅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隨著人群向後退了幾步,接著他就分開眾人,使勁兒向前擠,反獨自跑到了前面。他熱得把馬褂都脫了,直瞪著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這時高坡上卻是一陣沉悶,不知鼓樂和轎子進宅中是做些什麼去了,更不知玉嬌龍此刻是哭,還是笑?尤其不知玉嬌龍此時的心中是否還記得沙漠、草原。羅小虎等得心急,摸著懷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練會那毒藥煨成的鋼鏢?卻弄這打不死人的小東西!他跳起來,又要跑上高坡,闖進那大門;可是這時忽聽樂器又奏起來了,那頂大紅轎子已由高坡上緩緩地托下,托到下面就放在了轎桿上,準備要抬走了,宅中有許多錦衣翠鈿的女眷們送了出來。

  羅小虎就如暴獅出柙似的,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驚叫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羅小虎跳躍著,並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他跳躍著,一個官人撲向前來,他一腳就將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飛了一隻。他由地上撿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轎撲去,但官人眾多,哪容他上前。

  此時高坡上的女眷們已紛紛逃回宅內,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如飛,東砍西攔,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絕不後退。他兩眼怒瞪,大罵道:「玉嬌龍!你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雲?……」弩箭颼颼的向轎子去射。十幾個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厲害,哪裡捉得住他這條猛虎?

  此時,由退後的人潮之中,又跑出來了十幾個人,原來都是街頭流氓。剛才他們是混在看熱鬧的人群裡,此時都跑出來了,個個都帶著一支梢子棍,都大喊:「拿兇手呀!」但他們不幫助官人,只在裡面亂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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