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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玉太太就叫僕婦出屋去吩咐,說:「叫他們規矩點兒!因為小姐回來了,夜裡還得加嚴防備,要仔細防備半天雲那夥強盜再來搶劫。」玉嬌龍聽她母親口中說出了「半天雲」這三個字,不由得臉上突然熱了,她便站起身來,背著燈燭。

  這時玉太太又連聲嘆氣,叫繡香給小姐收拾床舖,讓小姐歇息。她拭了拭眼淚,向女兒說:「將來見了你父親,我也得瞞著,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裡丟失了兩天兩夜的事。雖然你也沒有什麼舛錯,但是,我究竟對不起他呀!」玉嬌龍心中又一陣難受,眼睛也覺著發酸。

  少時,繡香已舖好了床舖,就請小姐歇息。這小屋中除了她母親,和一個僕婦、一個丫鬟之外,還有五個官員的太太也在此睡覺。這許多人都在一間屋裡,玉嬌龍還沒有受過。她躺在床上,想起昨夜與羅小虎在一起的時光,那是多麼驚奇而繾綣呀!

  她輾轉尋思,忽悲忽喜。整夜,窗外永遠有巡更聲,腳步聲,和刀鞘摩擦靴子上的聲音,她雖想要偷偷起來去見師父高朗秋,但是卻不能夠。她又想不出這時羅小虎是在哪裡,是在荒涼的沙漠?是在廣闊的草原?可憐的他究竟棲止在何處呢……玉嬌龍還想再聽聽那悲壯蒼涼的歌聲,然而卻聽不見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嬌龍就見這裡的人都忙亂起來,丫鬟僕婦們都急急地收拾東西,外面也是馬嘶車響,原來大家就要即時動身。玉嬌龍趕緊問他母親說:「高老師的病那樣重,他怎能隨著咱們走呢?不如我去告訴他,叫他待在這裡養病吧!」玉太太卻說:「你不用去,叫錢媽問問他吧!」於是就派錢媽去了。

  待了一會兒,錢媽回來了,說:「高師娘也收拾好了東西啦,她要一輛車,要送高師爺回且末城去養病。她說在這地方,高師爺的病也決養不好!」玉太太就說:「這也好,就叫張差官帶四個營兵送他夫婦回去吧!」

  玉嬌龍心中明白。那高師娘一定是藉辭回去,好去搜自己的那兩卷書。關於書的事,玉嬌龍倒是用不著擔心,因為她看見自己的那隻裝首飾的木匣正提在繡香的手裡,連那上面的銅鎖也安然未動,高師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也是白費事。只是,無論如何自己也得再見高朗秋一面,並且須背著人跟他說幾句話。

  於是她就向她的母親請求說:「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師,因為我昨天看見他老人家的病體十分沉重。今後我們到伊犁去,他卻到且末城去養病,他那麼大的年歲,就許從此與我見不著了!」

  玉太太面上卻現出不悅之色,說:「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對於老師也不可太近。何況高師爺也未必就死,他只是驚嚇得糊塗了,前天我要是聽了他的話,你回來也就找不著我們了。走吧,趕緊到克里雅城去歇息兩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來到現在,彷彿精神總是不安。」

  玉嬌龍的心如同被她母親用針刺了一下,她便不敢再言語了。待了一會兒,差官就隔著窗子請示,問說:「是否即刻動身?」玉太太便吩咐:「即刻就走!」

  當下外面的車馬愈亂,玉太太帶著玉嬌龍出去,她就命女兒跟她坐在一輛車上。玉嬌龍的心裡既著急又難過,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現出愁態。她先由丫鬟攙上車去,坐在車裡,她的母親坐在她的前面,並且放下了車簾,跨車轅的是一個僕婦和一個趕車的。就聽車聲轔轔地響,馬蹄聽導唏地急敲著,她母女坐的這輛車也顛動著走了。她母親的身子擋著車窗,她也不能趴著車窗向外去看。

  她便想:這時車馬或許已走到了草原上,那羅小虎也許正在遠處,騎著馬向他們這隊車馬張望著呢!咳!「侯門一去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玉嬌龍突然想起了這兩句詩,她不禁悲傷欲絕,在她母親的身後滴下了眼淚。此時只覺車輪愈急,馬蹄愈驟,又覺風在窗外呼呼地響,她真盼望再颳起一場狂風,自己再趁勢逃出去,再與羅小虎相會,可是,沿路無事,至傍晚時,這一隊車馬就進了克里雅城。

  克里雅城即是于虞縣,在這裡有縣官,有總鎮。如今玉領隊大臣的官眷來到這裡,本地朱總鎮便趕緊請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門內宅裡面休息,朱總鎮的夫人恭謹接待,玉太太就告訴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總鎮不住地告罪,自認查辦不嚴,致使官眷受驚。所以朱總鎮便決定次日就帶領大隊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盜半天雲的盜眾。玉嬌龍聽了這個消息,便非常地擔心。

  但是在當日,玉太太覺得這裡給預備的地方太狹小,不願多住,於是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總鎮便親率官兵,保護著送到了和闐縣。在和闐縣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車縣,由莎車縣又加派了人員保護北上。

  一路風塵,越走越離著沙漠遠了。玉嬌龍時時擔心著羅小虎,不知小虎現在哪裡?也不知經過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後,他是被捕了,還是能夠僥倖脫身?玉嬌龍時時吞咽著眼淚,但被母親監守著,僕婢擁護著,她卻一步也不能離開。

  又行走了幾天,才來到伊犁。伊犁的將軍是一省最高級的長官,因為與她家也是親戚,所以早為她母女預備下了行館。她也在此見著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於夫人。她還有兩位表姊,都比她的年歲略長。一個叫玉清,一個叫玉潤,嬌龍一來到,當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這裡的居住和飲食,都比玉嬌龍在家裡時還要舒適些、豪華些。庭中的芍藥已然開放,粉白紛披,芳香怡人。舅母很和善,兩位表姊也都知書會畫,女紅尤為精巧,服侍她們的丫鬟僕婦也都個個馴服。只是玉嬌龍的一顆心仍時時馳往於荒沙曠野之中。她不耐煩陪伴著舅母談說家庭瑣事,聆聽閨閣的訓言;她更恨兩個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問她什麼《女四書》、《列女傳》,並弄些針線攪擾她的心。

  這裡有一隻小貓,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塊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帶來的,因為見她喜愛,就送給她了。別人都管這貓叫做「雪中送炭」,玉嬌龍卻又給這個貓起了個名字,叫牠「雪虎」。她時常把貓緊緊地抱在懷裡,叫著:「雪虎,雪虎!」有時不覺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時身邊沒有人,她還常會落下幾點眼淚。

  她每天雖然必須盛裝豔容,可是從鏡裡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飾匣中有四卷書,其中兩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歲時抄的。那時她師父高雲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給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個小鐵片磨成一把鑰匙,將匣子開了,將書發現。她以兩個月的工夫將全書抄得,並訂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冊。這幾年來,她背著師父,背著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練習。

  首飾匣中還有兩卷書,那就是江南鶴手錄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師娘被她師父領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嬌龍就查看出來高師娘的來歷可疑,她與高雲雁必不是夫婦。所以那天夜裡,玉嬌龍就到高雲雁與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窺,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為這兩卷書而來的。玉嬌龍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師父雖然精研此書,但是她師父的膽氣太小,而且是照著念書的方式去研究,不會活用,但這書若被一個武藝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後,這人就將成為自己的敵人了。因此那天夜裡,玉嬌龍就縱火燒屋,趁勢將這兩卷原書也得到手裡。

  她將這正副兩種本子,永遠隨身珍藏。這次她是裝在了她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烏木首飾匣內,交給丫鬟繡香收著。可是來到這裡,因為兩個表姊時時在身旁,她竟連匣子也不敢打開。她的表姊們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飾,腕上的鐲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換,彷彿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麼也拿不出來。

  那書上所繪的圖式她倒是不必時時翻閱,因她早已在心中記得嫻熟。只是這身手,若是不時常地練習,只在深閨中消磨,若再有半載,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樣的纖弱了。所以,趁深夜兩個表姊熟睡之時,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劍,往房上房下躥越。她住的地方雖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邏,可是她這樣地夜夜練習,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因此她甚至想盜馬出城去找羅小虎,可是又難以離開她的母親。她的身手、武藝不但都沒有擱下,而且還日日進步,但是她的心裡一直是十分優柔寡斷,甘願被情思煎熬著,卻沒有決然一走的勇氣。

  過了一個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攜眷離伊犁赴任去了。她們母女也應當就回且末城,可是因為天氣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熱難行,又不得不暫留此地。玉嬌龍覺得非常苦惱。

  忽有一日,高師娘突然身穿重孝來到,原來高朗秋已於月前死在且末城了。這件事真給了玉嬌龍一個沉重的打擊。她當著人就哭泣起來,別人只說她感念師恩,卻不知道她是另有隱痛。而且因為高師娘一來到,玉嬌龍夜間也不敢再出去練武了。高師娘是跟僕婦們住在一起,正房裡還有兩位表小姐,她穿著孝的人是不能到這屋裡來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嬌龍見面,見了面也是不能說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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