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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正在飲酒暢談之間,忽然又來了個不速之客,原來正是費伯紳。因為費伯紳也是能詩善飲,一年多來他早與楊笑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當下楊笑齋見他來到,就說:「好極了!伯紳來得正好,你與朗秋又是故人。」

  費伯紳卻張著嘴笑著,先向倩姑說:「今兒早晨我叫人送來的點心,您嘗過了嗎?那可不是外頭買的,是賀府臺大人親手做的!」楊笑齋笑道:「府臺大人公餘還會做點心,可謂風流太守矣!而且是別具風流,曠古絕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費伯紳一眼,又看了倩姑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歡宴已畢,高朗秋與楊笑齋同回府衙,宿在一處。一夜之內,二人閒談,高朗秋就曉得了現在的賀知府與楊笑齋交情日深,楊笑齋時常攜帶愛妾進府衙來,內眷過往也頗勤。又知楊家的大婦嫉妒,倩姑與兒女時受虐待,楊笑齋也無法護庇。

  高朗秋便悄悄囑咐說:「楊兄!你我肝膽相照,我希望你採納我幾句話,第一,不可常與府衙來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見人;第三,千萬不可與費伯紳接近!」

  楊笑齋點頭說:「好!好!我跟他們也不過隨便應酬,你倩嫂已有了幾個孩子,誰還能想佔奪她嗎?」

  高朗秋擺手說:「不然!人心難測!」楊笑齋點頭說:「好,好!我聽你的,我一定聽你的話!」

  不久,高朗秋便離去。他輾轉江湖,遊遍南北,到處以「雲雁山人」之名作書繪畫,換錢生活;有時也找座古廟為僧人抄經,寄食些日,暇時便研究那兩卷書中的奧祕。他也曾稍試身手,制服了江湖一些豪強,扶助了許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俠,如江南鶴、紀廣傑、李鳳傑,及武當山上的眾道士,就是與他走到了對面,他還是不敢公然去與人家較量。

  因為他閒時想起好友楊笑齋來,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汝南府。來到此地一看,便覺得人事皆非。府衙中的人事雖無大變動,可是楊笑齋的大門已然冷落不堪,門上還存著雨淋日曬、已經焦黃了的喪紙。高朗秋大驚,就去向他的胞兄詢問,他的胞兄就祕密地對他說:「你不知道,這幾年來人事大變,楊笑齋和他的愛妾倩姑全都死了,一子二女也都失蹤,沒有了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驚,又聽他胞兄說:「人心可怕!美色招災!七年之前,楊笑齋戀上了酒家羅姓之女倩姑。那時本府知府大人賀頌,也早就在轎子裡見過那倩姑,驚為絕色,早就想圖謀到手。可是因為他是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納民女為妾,又因沒有得力的心腹人給他辦事,所以那倩姑就為楊笑齋所得了。

  「但賀知府仍未忘情,害了許多日的相思病。後來費伯紳來了,他就買做心腹,叫費伯紳替他將那倩姑圖謀到手。那倩姑雖在楊家生了三個孩子,但丰韻依然,雖是小家女子出身。可是性頗剛烈,費伯紳用盡了千方百計,先是利誘,後是威嚇,終不成功。

  「後來楊笑齋也察覺出來了,他就與賀頌、費伯紳二人絕交了。二人啣恨在心,便於去年藉著一件侵佔地畝的事情,將楊笑齋下獄。到底因楊笑齋是一位名士,在省裡撫臺大人之處且有朋友,所以只押了一個多月,便釋放了。楊笑齋回到家裡,便氣憤成病,費伯紳還厚著臉皮前去探慰,他這一去不要緊,楊笑齋不知怎麼就錯服了藥,一病不起!」

  高朗秋聽到這裡,就把腳狠狠地一頓。他胞兄又說:「楊笑齋死的那夜,他的愛妾倩姑也仰藥而死,據說是殉夫,拋下一子名叫楊豹,二女一名麗英、一名麗芳,麗芳生下才不過八個月,這幾個孩子備受楊笑齋原配夫人的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楊家忽然發生了盜案,跳牆進去了五六名強盜,搶去了金銀不說,最奇怪的就是把三個孩子全搶走了。緊跟著,府衙中也連夜鬧賊,幸虧防守得嚴緊,才沒出什麼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這一定是那汝州俠楊公久所為,心中不勝欽佩。又聽他胞兄說:「可是從此賊人也沒再來,那三個孩子至今也沒有下落了!」他胞兄說完,就囑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說,並說:「你最好還是快點兒離開此地,因為費伯紳現在衙中獨當大權,他雖不過是個文案先生,但他比我這府丞的權勢還大!」

  高朗秋卻微笑說:「不要緊,我們二人是同窗好友,他雖知我與楊笑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絕不能將我怎樣吧!」遂就又說:「我出去訪一兩個熟人,明天我就走了!」

  他走出府衙,卻不由得落淚。找到那羅家酒舖,一看,羅老實和他的婆子還在這裡賣酒,高朗秋便悄聲問到楊笑齋夫婦慘死之事。這羅老實夫婦只是流淚,相信他女婿死因不明,他女兒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問到那三個孩子的下落,他們夫婦只知是被強盜搶走了,卻不知強盜的姓名和孩子們的下落。又說:

  「在我們倩姑沒嫁楊老爺的時候,府臺確實派人來說過好幾次,要買我們倩姑到府臺宅裡去做丫鬟,並說將來能做姨太太。倩姑自己不願意,我們也想,嫁楊老爺比賣給府臺好得多,這才……」說話時,這老夫婦已泣不成聲。

  高朗秋又問:「那個小虎呢?」羅老實說:「小虎在街上槓房門前玩耍呢!」

  高朗秋趕緊下樓,順大街往南走了幾步,就見有一家槓房,門前有一群孩子在玩。這舖子代售棺材,遇見人家出了喪事,槓房裡有了買賣時,這群孩子就去打儀仗,沒事之時也聚集在這裡,除了賭錢,就是打架,個個渾身泥污,衣裳破爛,如同一群小餓鬼一般。

  高朗秋就站在那裡叫道:「哪個是羅家的小虎?」有個正在開寶的七八歲的小孩子抬起頭來,說:「是我!你找我有什麼事?」高朗秋一看這孩子長得很像楊笑齋,和他那胞弟楊豹也很像,就說:「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羅小虎卻搖頭說:「不去!我還開寶哩!」高朗秋就從身邊摸出一塊銀子,說:「你要來,我就把這銀子給你!」那羅小虎看見銀子,立時把寶盒交給別人,他就跑了過來。旁邊的孩子也都過來,把高朗秋圍住,高朗秋卻說:「你們都躲開,我只找的是他!」

  當下他帶著羅小虎回到酒樓上,他就問說:「你認得楊笑齋楊大爺嗎?」小虎說:「我認得!楊大爺跟他媳婦死的時候,是兩口棺材一塊兒抬出來的,我們是親戚,他媳婦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難受,旁邊羅老實夫婦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們那樣子似乎現在還不肯承認羅小虎是他們女兒和楊笑齋的私生子。

  高朗秋感慨了一陣,便要了紙筆,立時作了一首詩,是: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

  一家零散何由識,惟有長歌抒憤悲,廿年之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

  寫完了,他另用一張紙包好黏好,就交給了羅老實,又向小虎說:「這信中藏著一首詩,十年之後,你拆開再看,那時你就明白了!你可以到處去唱,必可以見到你的兄弟和妹妹!」小虎說:「我哪有什麼兄弟妹妹?我就是獨一個,我爸爸是個槓夫。」

  高朗秋也不跟他細說。他又取出三十多兩銀子來,交給羅老實,囑咐應當送小虎入塾,不可再叫他在街頭同那一群野孩子廝混。羅老實擦淚點頭,把銀子和那粘好了的紙包全都收下。

  小虎卻搖頭說:「我不上學!我要走南闖北,我要當老道。當了老道到處化緣,在山裡住,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我要當綠林英雄,綠林英雄沒人敢惹,有酒有媳婦,整箱的銀子押寶!」

  高朗秋說:「將來你要想遊歷江湖,那也很容易。十年後,你長成了,可以到一個地方去找我。」小虎問說:「什麼地方?遠不遠?近地方我可不去!」高朗秋說:「遠得很,那是最遠的地方,叫做新疆。」

  小虎就笑了。高朗秋給了他一塊銀子,又叮囑那羅老實夫婦半天,他便下樓走去。小虎早就拿著銀子又跑到那槓房的門首賭去了。高朗秋望著孩子的背影,不禁悲憤得落淚。他本想去找費伯紳,將他置於死地,以為亡友報仇,為本地除害,但又想無論費伯紳如何的不好,總是自己的同窗,而且他也不過是為虎作倀,真的惡人還是那知府賀頌。自己雖有一身武藝,又能將一位府臺大人奈何?他便忍下了氣憤,回到衙中,連費伯紳也沒去見,取了行李,當日就去了。

  從此,高朗秋又輾轉江湖,到處尋訪那汝州俠楊公久,及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的下落,他想告訴他們,他們還有一個異姓同胞的哥哥,並想將那首詩也告訴他們,好叫他們兄妹將來能由此相識。可是怎奈他走遍了南北,訪遍了江湖,也無從得知那楊公久及楊豹兄妹三人的下落。(按:楊公久即《劍氣珠光》中之賣花老人,本章重述十年前之事,寫出羅小虎的來歷,以後則寫玉嬌龍之來歷,因此二人皆為本書主要人物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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