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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剛要忍痛爬起,幾個力大的僕人就上前把她按住,有人說:「是個女賊!」蔡湘妹咬著牙掙扎,啐說:「快放開我!」一腳踢去,正踢在一個人的眼睛上。那人「哎喲」一聲,就按著眼睛跑到一邊去了。蔡湘妹又兩腳亂踢,但胳臂和身子全都被人用力按住,並有人拿來繩子,將她綑上。

  湘妹就放聲大哭,說:「你們殺死我吧!叫你們玉家一家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正堂,你老忘八!家裡藏著賊,殺死了我父親,還給我男人使壞,叫貝勒府散了他的工!老忘八,你出來見我……」她就像一隻牝狼,雖然被捉住了,可是還不住地狂號,還要咬人。

  這時按著她的官人和僕人,齊驚詫地說:「這不是那踏軟繩的女的嗎?」蔡湘妹潑口大罵,又說:「你媽的屁!你們既然認識我,就快些把我放開!我是蔡班頭的女兒,劉泰保是我的丈夫。你們家裡有碧眼狐狸,俞秀蓮把你們的底細都探出來了!……咱們打官司吧,我跟姓玉的打官司去!玉正堂!你老混帳!脫了你的官衣,跟我打官司去!」

  這時各屋中的燈光全都亮了,西屋中的小姐帶著兩個丫鬟也出來了,小姐就叫丫鬟轉吩咐眾僕人說:「放開她!」又說:「你別罵,有什麼話慢慢說!」僕人和官人齊都聽了小姐的吩咐退後。

  蔡湘妹的手腳都被繩子綑著,她歪著頭借燈光一看,見是那位穿著花旗袍、厚底鞋的小姐玉嬌龍,也不由有點兒害羞,就說:「小姐,你叫他們快放開我,我不是賊,我是找你父親講理來啦!」玉嬌龍卻不理她,叫丫鬟叫開她母親住的那北屋的門,她就走進去了。

  這時玉大人也起來了,有四名官人捧著刀保護著他,他就站在廊子下,氣得鬍鬚亂動,大聲喝著說:「把賊人抬到前院,我要審問!」蔡湘妹罵著說:「你要審問我?我還要審問你呢!你們家裡養著賊,賊受傷死了,又假說是暴病。咱們就打官司吧!我丈夫手裡拿著你們的證據呢!老混蛋……」玉大人氣得頓腳,吩咐道:「打!」

  蔡湘妹就哭著說:「打吧!打死我還有我丈夫,打死我丈夫還有楊健堂、俞秀蓮、李慕白……」此時有官人就提來皮鞭。剛要上前用刑,玉正堂夫人就帶著兩個僕婦出來了,她連連擺手說:「要打她也得帶到衙門去打,咱們家裡不是用刑的地方!請老爺先到屋中歇歇氣,都不要吵嚷!」

  於是官人和僕人們個個退後。蔡湘妹仍躺在院中放聲大哭,玉正堂就氣哼哼地隨著太太進到北屋去了。北屋裡玉大人夫婦大概是斟酌了半天,少時玉大人又出屋來,唉聲嘆氣地說:「都往前院去!」當下僕人排成行,官人保護著玉大人,都屏聲靜氣地順著廊子往前院去了。這裡只扔下了兩盞燈籠,四個守著的人也都離蔡湘妹躺著的地方很遠。

  小姐玉嬌龍又帶著兩個僕婦和丫鬟從北屋出來,她吩咐說:「把她身上綁的繩子解開!」僕婦卻都不敢上手,玉嬌龍又說:「不要怕!去給她解開,她不能夠打你們!」僕婦們戰兢兢地蹲下身,費了半天力才把蔡湘妹手上和腳上的繩子全都解開。蔡湘妹仍然躺在地上放聲大哭,並不起來。

  玉嬌龍就彎下腰,親自拉了她一把,說:「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人。你在我們門前踏軟繩,我也看過兩回,我很喜歡你。既然你今天來是要講什麼理,那你就起來,隨我到屋裡去,我們可以慢慢地說。」兩個丫鬟也上前來攙扶。人家的手都是那麼柔膩,而且一走近來,就衣香四溢,蔡湘妹反倒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隨就自己坐了起來。

  她剛要站起,卻覺得右腿發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三寸長的小箭插在肉裡。湘妹咬著牙將劍拔了出來,順著腿就流了許多血,痛得她哎喲哎喲地直叫,她就拿著箭給玉嬌龍看,並說:「小姐看見這支箭了沒有?碧眼狐狸的徒弟有一次半夜到我們家裡去攪鬧,他就放過這麼一箭!現在還說什麼?剛才綑我的那些人裡,一定就有碧眼狐狸的徒弟,這不是證據嗎?」

  玉嬌龍看著那支箭只是皺了皺眉,並沒說什麼,就叫兩個丫鬟攙著湘妹,往南屋去。南屋裡此時已點上了燈,僕婦並搬進來一隻炭盆。屋中的木器全都是又黑又亮,還擺著許多古瓷、玉器,牆上掛的鏡屏也都是珍珠和翡翠鑲的。

  玉嬌龍指著一把雕刻得很精細的椅子,說:「你坐下!」湘妹低著頭,揪揪衣襟坐下。她擦擦眼淚,又拿手掠掠頭髮,倒覺得無話可說了。玉嬌龍又吩咐:「倒茶來!」當時有僕婦送上來暖壺,一個穿得極為華麗,長得挺美的大丫鬟,便上前倒了兩盃茶。她先送了一盃給她們小姐,又雙手捧著個金茶盤,送到湘妹的面前一盃。

  湘妹抬起臉來,臉通紅,她用雙手接過,說了聲:「不敢當!」便笑了笑。她偷眼瞧著玉嬌龍,就見玉嬌龍是坐在她的對面,身上的衣服都放著光。頭上雖因為是才驚起來,沒戴什麼花朵和珠翠,可是也很整齊,不像是躺在枕頭上滾了半天的樣子。小姐的神色並不嚴厲,只是微微有些憂愁的樣子,她問道:「你姓什麼?」

  蔡湘妹說:「我叫蔡湘妹,我爸爸蔡德綱是甘肅會寧縣的捕頭。我爸爸被你們這裡的人給殺死了,我就跟了劉泰保。他是鐵貝勒府教拳的師傅,因為這裡的大人恨上他啦,在貝勒爺的跟前說了他的壞話,貝勒爺就辭散他啦,我這才來見大人,要講講理!」

  玉嬌龍說:「你應當白天來。深夜前來,身上又帶著鐵器,這不跟賊人是一樣了嗎?幸虧你是個女子,不然,絕不能把你放開!」

  蔡湘妹卻翻起眼來,說:「小姐您可別這樣說話。我白天來,不容上府門的高坡,就得叫你們的家奴給打走,還能叫我見得著大人、見得著小姐?我會踏軟繩,就會上房,今兒我來了,就沒想再活著!小姐您把小狐狸牽出來,叫他吃了我吧!要不然把我押到衙門,定我死罪,可是我臨死的時候,我也得嚷嚷嚷嚷!我們有憑據,我丈夫手裡跟他朋友的手裡都有你們這兒的憑據,我們會去鳴冤,告御狀!」

  玉嬌龍臉色微變,擺手說:「你別急,慢慢說!」接著她嘆了口氣,又說:「近日外面的謠言很多。」

  蔡湘妹說:「不是謠言,那都是真事!都是我們兩人在外邊嚷嚷的!玉大人要是不想辦法,不把那小狐狸正法,我們的話還多呢!反正我丈夫的差事也沒啦,我們與其餓死,還不如叫玉大人把我們殺了呢!」

  玉嬌龍說:「你們也許是錯信了別人的話,我們家裡絕不能倚著勢力去欺人。我整日在屋中,別說外面,就是宅裡的事情,我也不大明白。不過聽說你丈夫劉泰保鬧得太厲害了,他在門前大罵,並扔進來一支鏢,和一張罵人的字畫。這無論是什麼人,也不能受如此的欺辱。我父親年紀已老,禁不住氣,所以就想要辭官,可是鐵貝勒又勸阻,不叫他老人家辭。

  「至於我父親叫鐵貝勒把你丈夫的差事辭散的話,那決不能有,你想我父親是提督正堂,官也不算小,他豈肯與你丈夫一般見識呢?本來你丈夫那樣地攪鬧官宅,就應當拿到衙門去治罪。我父親不是辦不到,也不是怕你們告御狀,只是他老人家不肯跟一個平常的人鬥氣,而且也時常引疚自責。因為家裡的傭人也有三四十,其中難免良莠不齊,外面的話,也許是不無根據,所以這幾日來,家中就裁去了許多人。並且還在時時調查,如若有情形可疑的,無論是男僕女僕,一定要拿到衙門去治罪。」

  蔡湘妹說:「小姐!你叫我到你們家裡住幾天行不行?只當作丫鬟似的,叫我在你們宅裡查查賊人是誰,我總能夠探出來!」

  玉嬌龍搖頭說:「這可不行,這宅裡豈能隨便叫人來住?今天是因為我母親聽你哭得太可憐了,才不辦你的罪名,並命我向你解說。你明白了,你就回去吧!囑咐你的丈夫,以後不許他再在外面胡說。你有什麼冤屈,你自可以到衙門去告狀,我們這裡若發現賊人,我們自然會拿辦!」

  正在說著,就見又有一個僕婦從外面進來,到了玉嬌龍的面前,說:「太太吩咐,請小姐到屋裡歇著去吧!天不早啦,看別累著。這位堂客,太太問她是在哪兒住,要派人把她送回去。」

  玉嬌龍就向湘妹問說:「你家住在什麼地方?」湘妹喝了一口茶,說:「住在安定門裡花園大院。」玉嬌龍吩咐僕人:「叫人套車去吧!」又向湘妹帶點笑容地說:「以後你若有工夫,可以找我來談談閒話。我母親也是很慈祥的人,她若不喜歡你,今天哪能勸住我父親?你來時只要穿戴得整齊一點兒,到門房把來意說明了,他們絕不能攔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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