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臥虎藏龍 | 上頁 下頁


  只有一朵蓮花劉泰保是最為苦惱無聊,因為他不是主也不算僕,更不是賓客。裡院他不能進去,大戲他聽不著,賞錢也一文得不到,並且因為那很寬敞的馬圈已被馬匹佔滿,連他舞刀打拳的地方都沒有了。

  他進了「班房」,各府的僕人都在這裡高談暢飲,沒有人理他;而且每個人都比他穿得還講究。他就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到門外跟那些轎夫押了幾寶,又都輸了。他心裡真喪氣,又暗罵道:「他媽的!你們誰都打不過我!」

  這時忽聽遠遠傳來「哧!哧!」一陣的驅人淨街之聲,立時那些賭錢的轎夫們就抄起了寶盒子,跑到稍遠之處去躲避;門前有幾個僕人,也都往門裡去跑。劉泰保很覺驚訝,向西一望,就見有五匹高頭大馬,馱著五位官人來了。劉泰保心說:「這是什麼官兒,這樣大的氣派?!」身後就有兩個貝勒府的僕人拉著他,悄聲說:「劉師傅!快進來!快進來!」

  劉泰保驚訝著被拉進了班房,就聽旁邊有人悄聲說:「玉大人來了!」劉泰保這才驀然想起,玉大人就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正堂,他遂就撇了撇嘴說:「玉大人也不過是個正堂就完了!難道他還有貝子貝勒的爵位大?還比內閣大學士的品級高?」

  旁邊立刻有人反駁他說:「喂!你可別這樣說!現官不如現管,就是當朝一品大臣抓了人,也得交給他辦。提督正堂的爵位不算頂高,可是權大無比!」

  這時有許多僕人都趴著窗紙上的小窟窿向外去看,劉泰保又撇嘴說:「你們這些人都太不開眼了!提督正堂也不過是個老頭子,有什麼可看的?他又不是你爸爸!」劉泰保這樣罵著,別人全都像是沒聽見,仍然相爭相擠著去扒紙窗窟窿,彷彿是在等著看什麼新奇事情似的。

  劉泰保也覺得有些奇怪,這時旁邊有個本府的僕人,名叫李長壽,是個矮小的個子,平日最喜歡跟劉泰保開玩笑。當下他就過來拍了拍劉泰保的肩膀,笑著悄聲說:「喂!一朵蓮花!你不想瞧瞧美人兒嗎?」劉泰保撇嘴說:「哪兒來的美人兒?你這小子別冤我!」李長壽說:「真不冤你!你會沒聽說過?北京城第一位美人,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玉大人的三小姐!」

  劉泰保彷彿吃了一驚,就又撇了撇嘴,說:「她呀?我早就瞧得都不愛瞧了!」雖然這樣說著,他可連忙推開了兩個人,搶了個地方,拿手指往窗紙上戳了一個大窟窿,就把一隻眼睛貼在窟窿上往外去看。只見外面還沒來什麼人,只是平坦平滑的甬路上,站著四個穿官衣、戴官帽、足登薄底靴子、掛著腰刀的官人。一瞧這威風,就知道是提督正堂帶來的。大概是玉大人已下馬進內去給鐵小貝勒拜壽,可是夫人和小姐的車隨後才到,所以這四個官人還得在這裡站班。此時旁邊的一些僕人都互相擠著、壓著,吁吁地喘氣,劉泰保就又暗罵道:「媽的,怎麼還不來?再叫我瞧瞧呀!」

  此時旁邊的一些僕人都互相擠著,壓著,吁吁地氣喘;待了半天,才見兩個衣著整齊的僕婦攙進來一位老夫人。老夫人年紀約有五十多歲,梳著兩把頭,穿著紫緞子的氅衣。旁邊另有一個僕婦,捧著個銀痰盂。這老夫人一定就是正堂的夫人了。隨後進來的就是那位「玉三小姐」,立時,彷彿嫦娥降臨到了凡世,偷著看的人全都屏息閉氣,連一點兒聲音也不敢作。劉泰保這時也直了眼睛,只可惜旁邊有人一擠他,沒叫他看見那位小姐的正臉。但是他已看見了小姐今天是換了一件大紅繡花的斗篷,真如彩鳳一般!

  玉三小姐帶著僕婦,隨著她的母親,翩然進了裡院,裡院的鑼鼓之聲立時傳到了外面。這可見裡院早先是有許多人正談笑,所以鑼鼓聲反被擾得模糊不清,現在裡院的人也一定都直了眼,都止住了談笑,所以鑼鼓聲反倒覺得清亮了。

  當下這裡的人個個都轉身鬆了口氣,都點頭嘖嘖地說:「真漂亮!畫也畫不了這麼好的美人,簡直是天仙!」劉泰保這時也像失了魂,他呆呆地問道:「那位姑娘是玉夫人的親女兒嗎?」

  旁邊有個也不知是哪府的僕人,就說:「不但是嫡親女兒,還就是這獨一個。姑娘有兩位哥哥,一位在安徽,一位在四川,都作知府。這位姑娘才回到北京不過三個月,早先隨她父親在新疆任上;一來到北京,就把北京各府中的小姐少奶奶全都蓋過去了;不單模樣好,聽說還知書識字,才學頂高!」

  劉泰保說:「這傢伙!哪個狀元才配娶她呀?」那個人又說:「狀元?狀元再陞了大學士,也娶她不起呀!」劉泰保聽了一吐舌頭。這時外面那四個站班的官人進來喝茶,這屋中的人也就不敢再提這件事了。

  此時裡院也十分地熱鬧,臺上的戲是一齣比一齣好;臺下,那華貴的大廳之內還有一位最惹人注目的來賓,就是那位玉三小姐。誰都知道,這位小姐今年才十八歲,是屬龍的,所以名字就叫做「玉嬌龍」。這位小姐在老年人的眼中是端嫻、安靜,在中年人的眼中是秀麗、溫柔,而一般與她年紀差不多的人,又都羨慕她舉止大方。她真如嬌龍彩鳳一般,為這富麗堂皇的大壽筵,增加了無限光華,添了許多的彩澤。

  約莫有下午四點多鐘,玉嬌龍就侍奉她母親先辭席歸去。臨走的時候,當然又是萬目睽睽,直把這一片錦雲,一隻錦風給送走。席間眾人彷彿全都像是失掉了什麼似的,只留下了一種印象,彷彿有嬝嬝餘香,飄飄瑞靄,尚未消散。到了六點鐘,臺上煞了戲,賓客們聚畢了晚筵,便都先後辭去。立時冠帶裙釵都走出了府門,府門外輿起車馳,又是一陣紛亂!

  內院華燈四照,十幾名僕役在這裡收拾殘餚剩酒,福晉夫人們都歸到暖閣去休息了。還有幾位賓客未散,這就是幾位顯宦,和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一同在西房中。房中燃著幾枝紅燭,桌上擺著幾碗清茶,靠著楠木隔扇有兩架炭盆,為室中散出春天一般的暖氣。

  鐵小貝勒坐在主位,先與幾位官員計議了一兩件朝中的事情,然後就談起閒話。先談京城的閒事,後來又談到前門外那些鏢行人,時常互相比武或聚眾毆鬥之事;那位玉正堂就非常憤恨,他捻著鬍子說:「那些東西真可惡!他們多半是盜賊出身!雖然保了鏢,走了正路,可是依然素行不改。我一定要督飭人時時監守他們,只要他們有了壞事,便一定抓來嚴辦!」

  鐵小貝勒卻笑道:「也不能說鏢行盡是壞人,其中真有身負奇技,行為磊落的英雄。果若朝廷能用他們,他們也很可以建功立業!」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李慕白,心中不由觸動一股故人之思。默坐了一會,鐵小貝勒忽然就說:「我有一個物件,大概你們諸位還沒看見過。」隨即轉向身旁侍立的得祿說:「你把那口寶劍取來!」

  鐵小貝勒所藏的名劍雖多,可是如今得祿一聽,就曉得他要的是那口三年前突然在書房之內,發現的斬鋼斷鐵的寶劍。當下他答應了一聲,就走出屋去了。書房是在第三重院落內的西廊下,早先鐵小貝勒接待李慕白便是在這屋內;現在卻鎖得很嚴,屋裡面只藏著許多鐵小貝勒所喜愛的古玩、瓷器、書籍等等,寶劍就在那牆上掛著。

  得祿身邊帶著鑰匙,他叫一個小廝拿著燈,就開鎖進屋,由壁上摘下來寶劍。出了屋,他就把劍先交給小廝抱著,又去鎖門。正在鎖門之際。忽然由廊子的南邊跑來一人,很急地說:「什麼東西?是寶劍嗎?來!給咱看看!」說著便由小廝的手中將劍奪了過去。

  得祿一看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就趕緊說:「貝勒爺等著叫客看呢!快拿來!」劉泰保已將劍抽出了半截,只覺得寒光逼目,他就非常地驚訝,心說:「這一定是一口真正的寶劍!」他剛要仔細把玩,卻被得祿給搶過去,拿到裡院去了。

  鐵小貝勒將劍接到手中,先仔細地看了一番,便不禁露出笑意,隨命得祿捧劍輪流著送到幾位客人的眼前去觀閱。幾位客人多半是文官;本來對於寶劍這種東西沒有眼光,也沒有愛好,他們只是用手摸摸劍柄,都讚嘆道:「好!這一定是寶物!」

  傳到那位正堂玉大人的眼前,玉大人便接過來用手掂了一掂,又以指彈那劍鋒,只聽啷啷地響,如鼓琴之聲。玉大人就面露驚訝之色,他就近燈燭,持劍反覆地看了半天,就說:「啊呀!這口劍可以削銅斷鐵吧?」說話時抬起眼睛來。

  只見鐵小貝勒微笑著離了座,轉頭一望,見紅木的架格上,擺著一隻古銅的香爐,不太大,可是銅質又紅又亮。鐵小貝勒命得祿將香爐拿過來,放在几上,下面墊上棉椅墊。這時眾官員一見小貝勒要試他的寶劍,就齊都立起身來。小貝勒由玉大人的手中接過寶劍,將白綾的袖頭挽起。舉起劍來向下一揮!只聽鏘然一聲,立時將一隻很堅硬的古銅香爐劈成了兩瓣,下面的棉椅墊也被割裂了一條大口子。看的人齊都驚訝變色,嘖嘖地說:「劍真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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