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臥虎藏龍 | 上頁 下頁


  此時文雄也躲到了一旁,楊麗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槍,槍尖貼地。她此時梳的是一條長辮,身上也是短衣漢裝;腳雖放了,但仍然不大,還穿著很瘦的鞋,因為練武之時必須如此才能俐落,練完了回到大宅內才能換旗裝。

  當下她拿好了姿勢,先是低著眼皮兒,繼而眼皮兒一抬,英氣流露,先以金雞獨立之勢,緊接著白鶴亮翅,又轉步平槍,雙手將槍一捺,就抖起了槍法。只見槍光亂抖,紅穗翻飛,楊小姑娘的嬌軀隨著槍式,如風馳電掣,如鶴起蛟騰,真是好看。

  靠牆根的劉泰保瞧得出來,這套槍法起勢平平,但後來變成了鉤挪槍法。行家有話:「鉤挪槍法世無匹,烏龍變化是金蟾。」到收槍之時,楊小姑娘並沒喘息,劉泰保卻心說:這姑娘的槍法真是不錯,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個女人!

  此時那位貴小姐卻嚇得變顏變色的,幾乎躲在了僕婦的身後,說:「哎喲!把我的眼睛都給晃亂了!」又問楊小姑娘說:「你不覺著累嗎?」楊小姑娘輕輕放下槍,走過來笑著搖搖頭,說:「我不累!」

  那位貴小姐又問:「你練了有多少日子?」楊小姑娘說:「才練了半年。」那位小姐就驚訝著說:「真不容易!要是我,連那桿槍都許提不起來!」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著說:「可不是,我連槍桿都不敢摸!你這侄媳婦她也是小時在娘家就練過,所以現在拿起來還不難;這武功就是非得從小時候練起才行。你還沒瞧見過早先在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蓮呢!手使雙刀,會躥房越脊,一個人騎著馬走江湖,多少強盜都不是她的對手!她長得很俊秀,說話行事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女的。」

  那位貴小姐微微笑著,說:「以後我也想學學。」德大奶奶卻笑著說:「咳!你學這個幹什麼?我們這是沒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為……不敢不學點兒武藝防身!」德大奶奶說著話,她們婆媳倆就把這位豔若天仙的貴小姐請到房中去歇息,飲茶,談話。

  靠牆根的一朵蓮花劉泰保這時才縮著頭溜出了大門。才走了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叫道:「泰保!」一朵蓮花回頭去看,見是他的表兄楊健堂也出來了。楊健堂氣憤地向他說:「我不叫你到這裡來,你偏要來,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這裡倒不要緊,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又是他家的乾親家;你二三十歲,賊頭賊腦的,算是個什麼人?今天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閨女,有多麼尊貴,你也能見?」

  一朵蓮花劉泰保趕緊說:「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願意見她呀!誰叫我碰上了呢?他們這兒又沒後門,我想跑也跑不了!」楊健堂說:「這地方以後你還是少來。別看德嘯峰現在沒有差事,可是跟他往來的貴人還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個,不大好。嘯峰雖然嘴上不能說什麼,可是心裡也一定不願意。」

  劉泰保一聽這話,不由有點兒憤怒,就說:「我也知道,德五認識的闊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蓮花劉泰保也不是個缺名少姓的人!」楊健堂說:「你這算什麼名?街上的無賴漢倒都認識你,人家達官顯宦的眼睛裡誰有你呀?」劉泰保拍著胸脯說:「我是貝勒府的教拳師傅!」

  楊健堂便也帶著氣說:「我告訴你的都是好話,你愛聽不聽!還有,你別自己覺著了不得,教拳的師傅也不過是個底下人。其實,你在貝勒府連得祿都比不了,你還想跟大官員平起平坐嗎?見了大門戶的小姐你還不知迴避,我看你早晚要鬧出事兒來!」二人說著話,已出了三條胡同的西口,楊健堂就順著大街揚長而去。

  這裡劉泰保生著氣,發怔了半天,罵了聲:「他媽的!」隨轉身往北就走。他心中非常煩悶,暗想:「人家怎麼就那麼闊?我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像剛才的那個什麼小姐,除了她的模樣比我好看,還有什麼?論起拳腳來,我一個人能打她那樣的一百個。可是他媽的見了人,我就應當鑽地縫。人家那雙鞋都許比我的命還值錢,他媽的真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頭早晚要嫁人,當然她是不能嫁給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殺了,叫她一輩子當小寡婦,永遠不能穿紅戴綠!」

  忿忿地,他受了表兄的氣,卻把氣都加在那位貴小姐的身上了,然而他又無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兒,只要人家的爸爸說一句話,我一朵蓮花的腦瓜兒就許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還沒個媳婦呢!一想到媳婦的問題,劉泰保就很是傷心,心說:「我還不如李慕白,李慕白還姘了個會使雙刀的俞秀蓮,我卻連個會使切菜刀,能做飯溫菜的黃臉老婆也沒有呀!」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信步走著,大概都快走到北新橋了。忽聽「鐺!鐺!鐺!」的一陣鑼聲,劉泰保心中的煩惱立時被打斷了。他驀然抬頭一看,就見眼前圍著密密的一圈子人,個個都伸著脖子瞪著眼,張著嘴,呆呆地往圈裡去看;人群裡就是鑼聲急敲,彷彿正在表演什麼好玩藝兒。劉泰保心說:「可能是耍猴兒的,沒多大看頭兒!」遂也就不打算往人堆中去擠。

  可是才走了幾步,忽然見這些瞧熱鬧的人齊都仰著臉叫好,他也不禁止步回頭。就見由眾人的頭上飛起了一對鐵球,都有蘋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劉泰保認識這是「流星」,這種傢伙可以當作兵器使用,江湖賣藝的人若沒有點兒真功夫,絕不敢耍它。

  劉泰保便分開了眾人,往裡硬擠,擠進去了。賣藝的是個年有四十多歲,身材很雄健的人,他光著膀子,正在場中舞著流星。這種流星錘是繫在一條鹿筋上,鹿筋很長,手握在中端,抖了起來,兩個鐵錘就在空中飛舞。這人可以在背後耍,在週身上下耍,耍得人能夠眼亂;簡直看不見鹿筋和鐵錘,就像眼前有一個風車在疾轉似的。

  劉泰保也不由讚了一聲:「好!」又扭頭去,看到了在旁邊敲鑼的那個人,卻使他更驚愕了!原來敲鑼的是個姑娘,身材又瘦又小,簡直像是棵小柳樹兒似的。這姑娘年紀不過十五六,黑黑的臉兒,模樣頗不難看。頭上梳著兩個抓髻,可是髮上著了不少塵土。她穿的是紅布小棉襖,青布袷褲,當然不大乾淨,可是腳下面的一雙紅鞋卻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過鞋頭已磨破了。

  這姑娘「鐺鐺」地有節奏地敲著銅鑼,給那賣藝的助威。那賣藝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流星錘舞了半天,那賣藝的就收錘歛步,那姑娘也按住了銅鑼,兩人就向圍觀的人求錢。那賣藝的抱拳轉了一個圈子,說:「諸位九城的老爺們,各地來的行家師傅們!我們父女到此求錢,是萬般無奈!」旁邊的女兒也吐出嬌滴滴的言語,幫著說了一句:「萬般無奈!」

  那父親又說:「因為家鄉鬧水災,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這才帶孩子飄流四方!」他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飄流四方!」那父親又說:「耍這點土玩藝兒來求錢,跟討飯一樣!」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跟討飯一樣!」

  劉泰保覺著這姑娘怪可憐的,就掏出幾個銅錢來擲在地下。姑娘就說了聲:「謝謝老爺!」劉泰保卻轉身擠出了人群。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姑娘怪不錯的,怎會跟著她爸爸賣藝呢?

  行走不遠,忽聽一陣咕嚕咕嚕的騾車響聲。劉泰保轉頭去看,就見由南邊馳來了兩輛簇新的大鞍車,全是高大的菊花青的騾子拉著;前面那輛車放著簾子,後面那輛車上坐著兩個僕婦。劉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來這兩個僕婦,正是剛才在德家遇到的,侍從那位正堂家小姐的僕婦,不用說,那第一輛車簾裡一定就坐著那位貴小姐了。

  劉泰保急發著怔,直把兩輛車的影子送遠了,這才又邁步走去。身後還能聽得見鑼聲鐺鐺。他心裡就又罵了起來:「他媽的!」當下一朵蓮花劉泰保一路暗罵著,就回到了安定門內鐵貝勒府。可是他生了一陣氣,喝了一點兒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個覺。過後也就把這些事都忘了,只是從此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沒再去看他的表兄楊健堂,因為上回的事,他覺得太難為情了。

  轉瞬過了十多天,天氣更冷了。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鐵小貝勒的四十整壽。府門前的轎輿車馬雲集,來了許多貴胄、顯官,及一些福晉命婦、公子小姐。府內唱著大戲,因為院落太深,外面連鑼鼓聲都聽不見。外面只是各府的僕人,擁擠在暖屋子裡喝酒談天;轎夫、趕車的人都蹲在門外地下賭錢押寶。本府的僕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興興地出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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