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同時忽然岸上有人放了一鏢,柳三喜立時中了傷,摔倒在冰上,那小哪叱掄刀就砍,柳三喜一滾,冰就動了,他的身子就沒于水中。船上的鐵芳驚得「啊呀」了一聲,淚都要流出來了,但是要救已經來不及,那邊鉤鐮檜焦袞也跳到冰上,小哪叱並且掄刀撲近船來,岸上且有鏢跟弩箭一齊向著他發射來,鐵芳便把篙拔出,便順著急流向東去了。

  得極為厲害,這竹篙鐵芳也便不靈便,本來他哪兒會撐船呀?並且連水都沒有看慣,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就發暈,就覺著天地都在旋轉,船也仿佛沒有走,只在緊緊地轉著,兩腳在船板上也覺得立不穩,忽然「彭」的一聲,船頭就撞在冰上了,幸虧沒破也沒有翻。他吃了一驚,向岸上一看,劉昆那些人都騎著馬順著河岸向他追來,他就大笑,說:「追吧!反正你們的馬不能到這河裡來!」

  他將篙一點,船又走了起來,他心中的氣憤,同時加上他對於荷姑的憐憫,對於這匹黑馬的欽佩,使得他精神奮發,周身仿佛都往外冒火,他倒不覺得暈了,就努力地使篙撐船,又藉著水往東流的波濤猛力,船就真如一枝箭似的,霎時間就走出了很遠。然而岸上的群馬也緊緊追隨,黃塵滾滾如同這黃色的河水一般,有的地方河岸又窄,岸上的人又在馬上趁勢放箭,可也總沒中到船上。

  鐵芳益發奮勇,河水又益發流得緊,又向下走了不知有多少裡,便看不見岸上的人馬了,也不見煙塵了,可是現在不用使篙,船也自然會往東走。鐵芳便把篙放在船板上,他坐在船尾,管著那個舵,就飄飄搖搖地,又走了一會,他的氣也喘過來了,身上出的汗也幹了,兩岸卻益為空曠,連一棵樹,一間屋都看不見。此時忽然那伏在他腳下的荷姑又嗚嗚她哭了。

  鐵芳本來是不言語,因為他對於荷姑也實在無話可說,只是救了,然而這個孤身的可憐的少婦,她又那麼柔弱,把她往哪裡去安置呢?鐵芳真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荷姑哭得索性沒有完了,他就不得不安慰說:「不要哭了!如今那些人已經不追了,再走一會,我們就上岸,找地方再去用飯,以後我再慢慢地給你想法子,我的家裡你既不能回去了,我總得再給你找個家!」

  忽然荷姑抬起頭來,滿臉是淚,說:「你要是說這話,我當時就跳下河去,你就白救我了,大相公……」她一頭紮下去,臉貼在鐵芳那只滿沾著黃泥的鞋上,她痛哭著說:「我要……我要……我要……作大相公的妾,好報大相公的恩!」說時越發哭泣得厲害。

  鐵芳此時反倒十分為難起來,他望著荷姑的這種可憐的情態,又看著荷姑那個雖然是淚痕跟泥土都已沾滿,卻依舊十分美麗、年輕的臉。

  鐵芳心裡就想:這個年輕的孀婦,她若是在家,有田產,有兒女,她自然可以守節,但她是多麼可憐!她又正在年輕,而孤身無依,不但叫她去隨侍著陳芸華是不可以的,送她去出家為尼也更不對,實在應當叫她嫁入,可是卻不應當嫁我。

  於是他就歎了口氣,婉轉地說:「荷姑!你聽我告訴你!芸華,我的那妻子且不必說了,但我另外還有春雪瓶……」

  荷姑卻說:「叫我作甚麼都成,終身服侍大相公跟雪瓶我也樂意!韓大相公,不是我不知羞恥,是不這樣我真報不了韓大相公對我的大恩!……」

  鐵芳卻說:「君子施恩不望報!」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何況對你有過好處的又不止是我一人。在靈寶縣救你離開戴家莊的是女俠玉嬌龍,由靈寶送你到洛陽的是蕭仲遠,你在望山莊韓家居住、穿衣、吃飯,以及殯葬你的婆母,那都是韓文佩家裡的錢,此次救你,也多虧柳三喜。小山神柳三喜雖然入過歧途,作過錯事,但他已經改悔了,他的武藝足可以保護你,我原想叫你作他的妻子,可是他又捨不得在祁連山中的那個老婆,我也就沒有同他說,如今……唉!他被傷落於河水之中,多半已經死了,這更不用再提了。至於我,假如沒有春雪瓶,我也可以娶你,但春雪瓶實在是我的父母給我訂下的,我那父母可不是韓家的人,這話我對任何人也不能夠說,在此四下無人,又只有你,不說出詳細的緣故,你一定以為我這個人不近情理,或是不願娶一孀婦,或是為甚麼不能納妾呢?你聽我告訴你說……」

  於是他就把真的歷史,由二十年前的甘州城來安店,直到最近與春雪瓶分劍相別都詳細地說了,並且他大聲說,怕是河水流的聲音太大,攪得使荷姑聽不清楚。但荷姑乍一聽時便表現出了驚愕,繼之,她的臉便離開了鐵旁的腳,又漸漸她抬起了頭,坐起了身,拿手理她的頭髮。鐵芳從行李內抽出來一條手中給他,她就用淚水擦乾淨了臉。

  她的淚也隨拭隨流,隨流又隨擦,她一陣抽搐著悲痛,又一陣發呆,聽得仿佛出了神,並且嘆息。為著鐵芳的身世而難過,為著玉嬌龍的失子、尋子、兒子卻不敢認而痛哭,為玉嬌龍的尊貴出身,離奇的遭遇,驚人的行為,以及聽到了羅小虎的一生,她又驚訝、害怕,末了聽到了春雪瓶,她卻又羡慕。

  鐵芳說完了,自己也不禁嘆息,最後就指著船上的馬,說:「這就是我母親死後留下來的馬。」

  又拿起那口寶劍彈了一彈,說:「春雪瓶使的是雙劍,她分給了我一口,臨別時她也沒有索回,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簡直說吧!就是春雪瓶不願作我的妻子,我便永遠浪遊江湖不娶。她如願意,我就與她成為夫婦,恢復我先父的原姓,我就得叫楊鐵芳!」

  荷姑忽又仰著臉兒問說:「准能夠見得著那位春姑娘嗎?」

  鐵芳說:「我想我們再走些路,便棄船上岸,以後我就向人稱你是我的義妹。我非要找一個年輕誠實,或是有好武藝,或是作官的,總之,我非得給你找一個靠得住的人,眼看著你們過上了好日子,我才能離開你,我再往別處去!」

  此時的荷姑是低著頭,淚依然滴滴地往下墮,雙頰也通紅了。她沒有再說甚麼,可見她也是願意。鐵芳就又站起來撐船,船又行了多時,天空都有群鴉掠過了,天色已經不早,鐵芳找著沿岸低的且沒有甚麼冰的所在,就用力地撐篙,把船就靠住了岸。

  此時荷姑已經坐起來,鐵芳就說:「你慢慢地起來,先到岸上去吧!」但荷姑卻搖頭,鐵芳才曉得她沒穿著鞋,簡直就不能夠走路。又正在為難,突聽得「忽喇」地一聲,原來是那匹黑馬,沒等著人拉,它就如活龍一般地跳到岸上去了,到岸上,它抖了抖須毛就跑,跑了一個圈子又回來。此時鐵芳已扔下篙,抄起了劍,抱起來荷姑,又負於背上,船可直往後追,他一用力就躍到岸上,然後將荷姑放在地下,他向四下裡一看,見這地方是一片黃土,遙望無邊,簡直跟沙漠一般。

  鐵芳先將鞍韉整了一整,然後就又問荷姑說:「你歇息好了沒有?我要扶你上馬,我們很快些走。天色已不早了,若是天黑了,找不著宿處,可就難辦了!」

  荷姑手扶著地坐著,慢慢點了點頭,鐵芳就又抱起荷姑,把她放在馬上,並囑咐她握走了韁繩,心不要慌。雖然這樣囑咐著,可是荷姑的手依然不禁發顫,鐵芳把劍也放進在行李捲內,就一手扶著荷姑,一手抓著馬纏,慢慢地向東南方向走去。

  此時綺霞滿天,地下移動著一匹馬,馬上的少婦,馬下的英雄,二隻影子漸漸前進,也漸漸暗淡,終於消失,而天空的雲霞也都向下墮,暮色裡又掠過了幾群寒鴉,遠方的星光都露出了兩三顆。

  此時他們離開黃河沿岸已經很遠,在這暮色之中,他們就進到了一處小市鎮,投了一家店房,找了間簡單的屋子歇了。

  他們男女二人雖同宿於一室之中,連店家都以為他們是夫婦,可是鐵芳把自己所帶出來的行李鋪在炕上,讓荷姑去睡,他自己卻伏在桌上睡一整夜,寶劍永壓在肘下。荷姑現在對於鐵芳更為尊敬,想起在船上她因感激,表明自願委身為妾,而被拒絕,又不禁慚愧。

  總之,她現在是越發地羞愧為難,跟鐵芳好像一句話也沒有了。次晨,鐵芳就帶上了錢,出去了半天才回來,就替她買來一件棉衣,一身夾褲褂,兩隻小鞋,此外還有黑白布,針線等物,衣服全是半新的,鐵芳就是從鎮上的一家「小押」裡買來的。他帶上門又出來了,就在院中跟店夥閒談,原來這個地方名叫「魯家集」,屬孝義縣管轄,地方倒不是怎樣重要,大幫的客人都不走這裡,所以這倒是一個很清靜的地方。

  鐵芳在院中站立了多時,及至回來,卻見荷姑已經換好衣裡,穿上了鞋,頭髮也梳得很整齊,臉上尤其擦得乾淨,雖然未塗脂粉,可是風韻天生。

  她帶著點笑,向鐵芳問說:「今天咱們還往下走嗎?」

  鐵芳搖頭說:「不走了,索性在這裡再歇息一天!」

  荷姑就上毛房去了,旁邊站的店家就問:「客人!你帶著家眷是上哪裡去呀!」

  鐵芳便說了聲:「往京裡去!」

  店家卻吃驚地說:「哎呀!那可遠啦!」

  鐵芳又說:「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不過……」

  他原擬定的是說送著新寡的義妹往北京去投親,可是覺著這不能使人相信,因為,不用說是義兄妹,就是親兄妹也不應當同宿於一間屋內呀。

  這個店裡雖然還有空閒的屋子,但是鐵芳也不敢與荷姑分屋子去住,因為終是不能放心,不怕老劉昆等道來拼鬥,卻怕他們趁著黑夜將荷姑背走,或是像殺害馮老忠似的,那樣將她也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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